第三十八章 饶 恕
第二天,邓格拉斯又饿了,那间黑牢的空气肯定是很能刺激食欲的。那囚徒本来以为他这天会不花什么钱的,因为像一个会打经济算盘的人一样,他在地窖的角落里藏起了半只鸡和一块面包。但刚吃完东西,他就觉得口渴了,那可是他以前所不曾想到的。他与他的口渴一直战斗到他的舌头粘住了他的上颚,然后,他不能再抵抗了,他大喊起来。守卫的打开门,那是一张新面孔。他觉得还是与他的老相识做交易比较好,便让他去叫庇庇诺。
“我来啦,大人,”庇庇诺带着急切的表情说,邓格拉斯认为这种急切的表情是对他有利的。“您要什么?”
“要一些喝的东西。”
“大人知道罗马附近的酒可是贵得很哪。”
“那么给我水吧。”邓格拉斯叫道,极力想避开这个打击。
“噢,水甚至比酒更珍贵,今年的天气旱得这样厉害。”
“喏,”邓格拉斯说,“看来我们又要兜那个老圈子啦。”他的脸上保持着微笑,希望把这件事情当作一次玩笑,但他觉得太阳穴却已被汗浸透了。“来,我的朋友,”看到他的话并没有在庇庇诺身上引起什么反应,他又说,“你不会拒绝给我一杯酒吧?”
“我已经告诉过大人了,”庇庇诺严肃地答道,“我们是不零卖的。”
“嗯,那么,给我一瓶最便宜的吧。”
“都一样价钱的。”
“要多少?”
“两万五千法郎一瓶。”
“说吧,”邓格拉斯用一种特别痛苦的口气喊道,“——就说你们要抢得我一文莫名,那比这样零零碎碎的吞吃我还更痛快些。”
“头儿的意思可能是这样的。”
“头儿!他是谁?”
“就是前天带您去见的那个人。”
“他在哪儿?”
“就在这儿。”
“我想见见他。”
“当然可以。”
一会儿,路易吉?万帕便来到邓格拉斯的面前了。
“阁下,你就是带我到这儿来的那些人的首领吗?”
“是的,大人。”
“你要我给多少赎金?”
“噢,说实话,就是您带在身边的那五百万。”
邓格拉斯的心里感到一阵可怕的剧痛。“我以前虽有很多的财产,”他说,“现在却只剩下这一笔了。如果你把这笔钱也拿了去,那就同时拿了我的命吧。”
“我们不准让您流血。”
“谁不准你们?”
“我们所服从的那个人。”
“那么,你也服从一个人吗?”
“是的,一位首领。”
“我好像听他们说,你就是首领。”
“我是的,我是这些人的首领,但我的上面还有一位首领。”
“而那位首领,——他可是也听别人指挥的吗?”
“是的。”
“听谁的指挥?”
“上帝。”
邓格拉斯想了一会儿。“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说。
“那是可能的。”
“是你的上司要你这样对我的吗?”
“是的。”
“他有什么目的?”
“我一点都不知道。”
“我的钱包要空了呀。”
“也许会的。”
“来,”邓格拉斯说,“给你一百万怎么样?”
“不行。”
“两百万呢?三百万?四百万?来,四百万哪?只要你放我走,我就给你啦。”
“值五百万的东西您为什么只给我四百万呢?这种银行家的重利盘剥我实在不明白。”
“都拿去吧,那么——都拿去吧,我告诉你,杀了我吧!”
“喏,喏,您心平气和一点儿吧。您这样会刺激你的血液循环的,而血液循环的加速,会导致一个每天需要一百万才能满足的胃口。还是经济一点儿吧。”
“但到我没钱付给你们的时候,又怎样呢?”邓格拉斯绝望地问。
“那时您一定要挨饿了。”
“挨饿?”邓格拉斯说,他的脸色苍白起来。
“多半会的。”万帕冷冰冰地回答。
“但你不是说你不想杀死我的吗?”
“是的。”
“可是你却要让我饿死?”
“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嗯,那么,混蛋!”邓格拉斯喊道,“我要反抗你们这种无耻的打算!我情愿立刻就死!你们可以拷打我、虐待我、杀死我,但你们再也得不到我的签字了!”
“悉听尊便。”万帕说着就离开地窖。
邓格拉斯怒气冲冲地往羊皮床上一倒。这些家伙是些什么人呢?那个躲在幕后的首领又是谁呢?为什么旁人都可以出了赎金就释放,唯有他就不能这么办呢?噢,是的,这些残忍的敌人既然用这种不可理解的方法来迫害他,那么,一次迅速的突然的死,可算是一种报复他们的好办法。但死?在邓格拉斯的一生中,这可能是他第一次带着恐惧和希望的杂乱心情想到死。这时,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毫不留情的幽灵身上,这个幽灵深藏在每个人的心中,而且随着每一次的心跳他会自言自语地说道:“你要死了!”
邓格拉斯像一头被追逐的胆怯的野兽。野兽在被追逐的时候,最初是飞逃,然后是绝望,最后,凭着绝望所刺激出来的力量,有时也能逃脱。邓格拉斯默默地思考一个逃跑的方法,但四壁都是实心岩石,地窖惟一的出口处还有一个人在看书,那个人的后面还不断地有带枪的人经过。他那不签字的决心持续了两天,两天之后,他出一百万买食物。他们给他送来一顿丰盛的晚餐,拿走了他那一百万法郎的支票。
从这时起,那不幸的囚犯索兴听天由命了。他已受了这么多的痛苦,他决定不让自己再受苦,什么要求他都可以答应了,在像他有钱的时候那样大吃大喝地享受了十二天之后,他算一算帐,发现他只剩五万法郎了。于是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反应。已经放弃了五百万的他,现在又尽力要来拯救他剩下的五万法郎了。他宁愿再过痛苦的生活,也决不肯放弃那笔钱了。他有一线濒于疯狂的希望。早就把上帝抛在脑后的他,这时又开始相信奇迹是可能的了,教皇的巡官也许会发现这个该死的洞窟,把他放出去,那时他就可以剩下五万法郎,足以保证他此后不再挨饿。他祈祷让他保存这笔钱,他一边祈祷一边哭泣。三天就这样过去了,在这三天里,即使他的心里没有上帝,他的嘴巴上也总老是挂着上帝的名字。有时他神志不清,似乎看见一个老人躺在一张破床上,那个人已饿得奄奄一息了。
到第四天,他已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活尸体了。他已捡完了以前进餐时所落下的每一颗面包屑,开始吃那铺在地上的草席了。然后他恳求庇庇诺,像恳求一个守护神似的要求他给东西吃,他出一千法郎向他买一块面包。但庇庇诺不理他。到第五天,他挣扎着摸到地窖的门口。
“你是一个基 督徒吗?”他跪在地上喊道,“你们要谋害一个在上帝面前都是兄弟的人吗?噢,我的朋友,我从前的朋友呀!”他喃喃地说,脸贴到地上。然后他绝望地站起来,喊道,“首领!首领!”
“我在这儿,”万帕马上出现说,“您要什么?”
“拿走我最后的这些钱吧,”邓格拉斯递出他的皮夹,结结巴巴地说,“让我住在这个洞里吧。我不再要求自由,我只要求让我能活下去!”
“那么您受了极大的痛苦了吗?”
“噢,是的,是的,太痛苦了!”
“可是,还有人比您受过更大的痛苦。”
“我想不会再有了。”
“有的,就是那些饿死的人。”
邓格拉斯想到了他在昏迷状态时所看见的那个躺在床上呻吟的老人。他用额头撞地,也呻吟起来。“是的,”他说,“虽有人比我还受过更大的痛苦,但他们至少可以算是殉道者。”
“你忏悔了吗?”一个严肃低沉的声音问道。邓格拉斯听了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他那衰弱的眼睛尽力想辨认外界的事物,在那强盗的后面,他看见一个裹在一件披风里的人站在石柱的阴影里。
“我忏悔什么呢?”邓格拉斯结结巴巴地问。
“忏悔你所做的恶事。”那个声音说。
“噢,是的!我忏悔了!我忏悔了!”邓格拉斯说,他用他那瘦削的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胸部。
“那么我饶了你。”那人说着就拿下他的披风,走到亮光里。
“基 督山伯爵!”邓格拉斯说,恐怖比饥饿和痛苦使他的脸色苍白得更厉害。
“你想错了,我不是基 督山伯爵!”
“那么你是谁呢?”
“我就是那个被你出卖和污蔑的人。他的未婚妻被你害得失节改嫁。他遭你践踏,被你作为升官发财的垫脚石,他的父亲被你害得饿死,——他本来也已判决你应该死于饥饿,可是他饶了你,因为他也需要宽恕。我就是爱德蒙?邓蒂斯。”
邓格拉斯大叫一声,倒在地上缩成一团。
“起来,”伯爵说,“你的生命还是安全的。你的同谋犯可不能像你这样幸运,一个疯了,一个死了。留着你剩下的那五万法郎吧,我送给你了。至于你从医院里抢来的那五百万,则已由一个无名氏送回给他们了。现在你吃喝吧,今天晚上你是我的客人。万帕,这个人吃饱以后,放他自由。”
伯爵走开的时候邓格拉斯依然伏卧在地上,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只看见一个人影在甬道里慢慢消失,经过的时候,两旁的强盗都对他鞠躬。万帕按照伯爵的指示,款待了邓格拉斯一顿,给他吃意大利最好的酒菜和美果,然后,用他的驿车载他离开,放他在路上,让他靠着一棵树干。他在树下呆了一整夜,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当天亮的时候,他看见他在一条小溪附近;他口渴了,跌跌撞撞地向小溪走去。当他俯下身来喝水的时候,他发现他的头发已完全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