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娜·卡列宁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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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1)

第四卷17 (1)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走进他那个冷清的房间以前,不由地回想起午宴间和午宴后的谈话给他留下的印象。多莉的那席关于宽恕的话,只能在他心中唤起一种懊丧感。基督训条对他的情况是否适用,是一个相当难的,说不清楚的问题,而且这个问题早已经被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做了否定的回答。在人们说过的所有话里,愚蠢而善良的图罗夫岑的一番话,即:他真是个大丈夫男子汉,他提出了决斗,并且把对手打死了,深深地印入他的脑海里。大家显然都对此抱有同感,尽管出于礼貌没有说出来而已。

“但是此事已成定局,再没什么可想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对自己说。因此,他只想着即将进行的出访和调查工作,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并问那位送他进来的守门人,他的仆人到哪儿去了;守门人说,仆人刚刚出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让人给他送茶来,坐到桌边,拿起旅行指南,开始考虑旅行的路线。

“有两封电报,”返回来的仆人进屋时说,“大人,请原谅,我刚才出去了一下。”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接过电报,拆了开来。第一封电报是通知已任命斯特列莫夫担任卡列宁所渴望的那个职位。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扔下电报,满脸通红地站起来,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上帝想毁灭谁,就叫谁丧失理智”(此句原文系拉丁文。)他说,他说的“谁”是指那些促成这一任命的人。他感到懊丧倒不是因为他没有得到这个位置,显然他是被别人忽略了;他不能理解,并感到奇怪的是,他们竟然看不出来空话连篇的吹牛大王斯特列莫夫比任何一个人都难以胜任这一职务。他们怎么会看不到由于这个任命他们毁掉了自己,也损害了自己的威信!

“又是这类事情吧,”他打开第二封电报时,气忿地对自己说。这封是妻子打来的。她的签名“安娜”是用蓝铅笔写的,首先跳入他的眼帘。“我快死了,我请求你,哀求你回来。你若能原谅我,我死也瞑目,”他读完了电报,轻蔑地笑了一声,把电报扔下。在最初的那一刻,他觉得,这是一种欺骗,是个诡计,这点毫无疑问。

“她什么骗人的事都能干出来。她要生孩子了。也许是难产吧。但是他俩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呢?要让生下的孩子取得合法地位,败坏我的名声,给离婚设置障碍,”他想,“但电报上这样写道:‘我快死了’……”他把电报又读了一遍,突然电文的直接意义打动了他。“如果这是真的呢?”他自言自语地说,“如果这是真的,如果她在痛苦和死亡临近的时候诚心地忏悔了,而我却把它当成欺骗而拒绝回去?这不仅很残酷,而且人人都要责怪我,而且从我来讲,这也是很愚蠢的。”

“彼得,请叫一辆车来,我要回彼得堡去,”他对仆人说。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决定回彼得堡看望妻子。如果她谎报病情,那么他就一句话也不说扭头就走。如果她真的病了,希望在临死之前再见他一面,那么如果他能在她活的时候赶到的话,就一定原谅她;如果他回去为时已晚,那么就为她送葬。

他一路上没有再去考虑他应当办的其他事情。

他坐了一夜的火车,感到很疲劳,也经受了风尘之苦。然后又在彼得堡的晨雾中乘车行驶在空荡荡的涅瓦大街上,他两眼直视着前方,不去想等待着他的将是什么。他不能去想这件事,因为只要一想将要发生的事,他就不能够从脑海中驱赶掉一个念头,就是只要她死去,他的困境就会立刻解除。面包房,还关着门的小铺,夜间的马车,打扫人行道的工人,都在他的眼前闪过,他观察着这一切,竭力不去想他将要面临的情况。他不敢希望出现那样的情况,然而又在希望。他的车驶到台阶前,一辆出租马车和一辆轿式马车停在大门口,车夫坐在车上睡着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门厅后,好像从自己大脑的遥远的角落拿出了一项决定。他镇定下来。这决定就是:“如果是一场骗局,那么就保持冷静,予以蔑视,一走了之。如果是真的,那么就应该遵守礼节。”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还没有拉门铃,看门人就把门打开了。看门人彼得罗夫,又叫卡皮托内奇,他身穿一件旧燕尾服,没有打领带,脚上拖着便鞋,样子显得很古怪。

“太太怎么样了?”

“昨天平安地生下了一个孩子。”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站住了,他脸色惨白。他现在才清楚地认识到,他是多么强烈地希望她死去。

“她的身体怎么样?”

柯尔尼系着一件早晨系的围裙,从楼梯上下来。

“她的身体很不好,”他答道,“昨天医生进行了会诊,现在还有位大夫在这里。”

“把东西拿进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当听说她还有死的可能,便心中感到了某种轻松,于是他走进前厅。

在衣架上挂着一件军大衣,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发现后便问:

“谁在这儿?”

“大夫,助产士和弗龙斯基伯爵。”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里面的房间。

客厅里空无一人;助产士头戴淡紫色带子的小帽,听到他的脚步声,从安娜的卧室走出来。

她走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跟前,由于她知道死神已临近安娜,也就不顾什么礼节了,她抓住他的手,领着他向卧室走去。

“谢天谢地,您总算回来了!她一直在念叨着您,”她说。

“快拿些冰块来!”从卧室传来大夫下命令的声音。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安娜的卧室。弗龙斯基侧着身子坐在桌边的一个矮凳上,他双手捂着脸在哭泣。听到大夫的声音,他从凳子上站起来,把双手从脸上拿开,看见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看到她的丈夫,他十分不好意思,又重新坐下了,把头缩到两肩中间,好像想躲藏到什么地方去;但是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站起身来说:

“她快要死了。医生都说没有希望了。我完全听您的处理,但是请允许我呆在这里……不过,我听从您的,我……”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到了弗龙斯基的眼泪,感到一阵慌乱涌上心头,每当他看到其他人痛苦的样子,内心就会产生这种感觉,于是他没等把弗龙斯基的话听完便扭过脸去,赶紧向门里走去。从卧室传来了安娜的说话声。她的声音很快活,很有生气,声调非常清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卧室,来到了床边。她躺在那里,转过脸对着他。她的两颊泛起红晕,眼睛炯炯有神,那双白皙的小手从睡衣袖口伸出来,玩弄着被角。看上去她不但身体健康,面色好看,而且精神状态也甚佳。她说话很快,声音宏亮,声调异常地清楚,而且洋溢着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