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娜·卡列宁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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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第二卷32

公爵夫人了解到的瓦莲卡的身世、她和施塔尔太太的关系以及施塔尔太太本人的情况是这样的:

施塔尔太太体弱多病,但却是一位热情洋溢的妇人,有些人说她把丈夫折磨得够苦的,有些人说,丈夫生活放荡,把她折磨得够苦的。当她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已经和丈夫离了婚。孩子一生下来就死了,施塔尔夫人的家人知道她感情脆弱,担心她经受不住这一重大打击,就抱来当天夜里在彼得堡的同一座楼里出生的宫廷厨师的女儿作了她的孩子。这孩子就是瓦莲卡。后来施塔尔太太知道了瓦莲卡不是她的女儿,但是还继续抚养她,况且不久以后,瓦莲卡的父母也都离开人世。

施塔尔太太在国外的南方已经住了十几年,从未离开过病床。有的人说,施塔尔太太是社会公认的乐善好施、笃信宗教的妇人,有的人说,她生来就是一位道德高尚的人,她活着就是为了他人的幸福。谁也不知道她信的是什么教,是天主教,耶稣教,还是东正教了,但是有一点是无可怀疑的,她和所有教会的最高层人士都保持着友好关系。

瓦莲卡一直同她住在国外,所以凡是认识施塔尔太太的人,都认识和喜欢瓦莲卡,都叫她瓦莲卡小姐。

公爵夫人了解到这些详细情况后,就认为女儿和瓦莲卡接近没有什么不体面了,更何况瓦莲卡是一位举止端庄和极有教养的姑娘。她的法语和英语都说得很好。更重要的是,她转达施塔尔夫人的话说,夫人因病没有福分和公爵夫人结识,感到十分遗憾。

基蒂和瓦莲卡结识后,越来越喜欢这位朋友了,每天都能从她身上发现新的优点。

公爵夫人听说瓦莲卡歌唱得很好,于是晚上就邀请她到家里来唱歌。

“基蒂会弹琴,我们家有一架钢琴,不是太好。不过您的歌一定会给我们带来欢乐。”公爵夫人说着,脸上露出一丝虚假的笑,她的这一笑引起了基蒂的反感,因为基蒂发现,瓦莲卡不愿意唱歌。但是到了晚上,瓦莲卡还是来了,并带来了乐谱。公爵夫人把玛丽亚?叶夫根尼耶夫娜母女和上校也邀请来了。

瓦莲卡看到有陌生人在场,不过她看上去一点也不紧张,她大大方方地走到钢琴旁边。她不会伴奏,基蒂的琴弹得不错,基蒂给她伴奏,她看着乐谱演唱,唱得很出色。

“您很有才能。”当瓦莲卡出色地唱完第一首歌以后,公爵夫人对她说。

玛丽亚?叶夫根尼耶夫娜母女也向她表示感谢和赞赏。

“您瞧,”上校看着窗外说,“来了这么多人听您唱歌。真的,窗前聚集了一大群人。”

“我很高兴,我的歌能给你们带来快乐。”瓦莲卡很朴实地回答说。

基蒂看着瓦莲卡,很为自己的朋友而自豪。基蒂赞赏她唱歌的技巧,赞赏她的嗓音,赞赏她的面貌,但是更加赞赏她的风格。很明显,瓦莲卡丝毫没有考虑自己的歌唱得怎么样,她对大家的赞扬也毫不在意,她好像只是在问自己:还需要不需要再唱?还是够了?

“如果这要是我的话,”基蒂心里想,“我会很得意的!”“我看到窗外有这么多人,我别提有多高兴了!可是她却毫不在意。她只是希望不要让妈妈失望,要让妈妈高兴。她身上有一种什么力量呢?她为什么能这样超脱呢?我多么想知道并向她学习啊!”基蒂看着她那张冷静的脸想道。公爵夫人请瓦莲卡再唱一支歌,瓦莲卡笔直地站在钢琴旁,用一只黑瘦的手打着节拍,又唱了一支歌,她的歌声还是那么平缓、清脆、优美、动听。

乐谱的下一页是一首意大利歌曲。基蒂弹完了前奏,看了一眼瓦莲卡。

“我们跳过这一首吧。”瓦莲卡红着脸说。

基蒂用惊讶和疑问的目光看着瓦莲卡。

“好,那就换一首吧!”基蒂立刻明白了,必然有什么事同这首歌有关系,于是赶紧翻着乐谱说。

“不要翻了,”瓦莲卡把一只手放在乐谱上,笑着回答说。“不要翻了,就唱这首吧。”她唱得还和以前一样柔和、沉着、动听。

等她唱完以后,大家又对她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就去喝茶了,基蒂和瓦莲卡来到楼旁边的小花园里。

“这首歌是不是勾起了您的一件往事?”基蒂说。“您不要告诉我是什么事,”她又赶忙补充说,“只告诉我,是不是?”

“我为什么不能告诉您呢?我可以告诉您。”瓦莲卡坦率地说,而且不等回答就接着说,“是的,是勾起我的一件往事,而且是一件痛苦的往事。我爱过一个人,我给他唱过这首歌。”

基蒂睁着一双大眼睛,默默地看着瓦莲卡,她被深深地感动了。

“我爱他,他也爱我,但是他的母亲不同意,他同另一个姑娘结婚了。他现在住得离我们不远。您没有想到我也有过恋爱史吧?”她说着脸上泛起红晕,好像一道红光闪过,基蒂觉得,这就是当年照亮她全身的红光。

“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如果我是一个男人,已经认识了您,我就不可能去爱别的人。我真不明白,他怎么能为了讨好母亲,而把您抛弃呢,使您遭受不幸,他这人真没有心肝。”

“啊,不是的,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也没有不幸,相反,我是很幸福的。怎么样,今天我们是不是就不再唱了?”她说着就要往楼里走。

“您多好啊!您多好啊!”基蒂一边大声说着,一边走过去,吻了吻她,“哪怕我有一丁点儿像您也好啊!”

“为什么您要像某个人呢?您本人就很好嘛!”瓦莲卡说着露出温柔的、带点倦意的微笑。

“不,我一点也不好。怎么样,您还是对我说说……等一等,咱们再坐一会儿。”基蒂说着,又拉她坐在凳子上自己的身边。“您告诉我,如果一个人不珍视您的爱情,背叛了您,难道您不觉得是受了侮辱吗?”

“他没有不珍视,我相信,他是爱我的,但他是一个不违抗母命的儿子……”

“可是,如果他不是顺从母命,而是他自己……”基蒂觉得这一问不要紧,完全泄露了自己的秘密,而且羞得通红的脸颊也会让人看出自己的心事。

“那就是他自己不好了,如果是这样,我也不会可怜他。”瓦莲卡回答说,显然她已经懂了,现在谈的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事,而是基蒂的事了。

“要是受了侮辱呢?”基蒂说。“侮辱是不会忘记的,不会忘记的。”她想起来在最后一次舞会上音乐停了的时候她对弗龙斯基那无限深情的一瞥。

“侮辱从何而来?您又没有做坏事?”

“比做坏事还坏,真是羞死人。”

瓦莲卡摇了摇头,把一只手放在基蒂的手上。

“有什么害羞的?”她说,“您总不会对一个对您冷淡的人说您爱他吧?”

“当然不会,我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什么,可是他心里明白。从他的眼神,从他的举止,可以看出来。我一百年也不会忘记。”

“那又有什么?我不明白。问题是现在您还爱不爱他。”瓦莲卡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恨他,我也不能原谅自己。”

“那又是为什么?”

“真是丢人现眼。”

“哎呀,如果都像您这样感情脆弱……”瓦莲卡说,“没有一个姑娘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这种事情无关紧要。”

“那什么事情有关紧要呢?”基蒂惊奇地看着她的脸问道。

“哎呀,重要的事情多着呢!”瓦莲卡笑着说。

“什么事情重要?”

“嗨,重要的事情有的是。”瓦莲卡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此时听到公爵夫人在窗子里边说:

“基蒂,外边很凉吧!要么你把披肩拿去,要么回屋子里来。”

“确实,外边是有点凉,我也该走了!”瓦莲卡说着站起来,“我需要去看看伯尔特太太,她叫我去一下。”

基蒂拉住她的手,似乎用好奇和恳求的目光问她:“究竟什么是最重要的事情,为什么您能这样超凡脱俗呢?您是知道的,告诉我吧!”但是瓦莲卡并没有懂基蒂的眼神里包含着什么意思。她只记得今天还需要去看一看伯尔特太太,还需要在12点以前赶回家去服侍妈妈喝茶。她走进屋子,拿上乐谱,向大家告过别,就要走。

“让我送送您吧。”上校说。

“是啊,天已经完全黑了,怎么能一个人走路呢?”公爵夫人也说。“我叫帕拉沙送你去也行。”

基蒂看出来,当瓦莲卡听到还需要有人送她时,就忍不住想笑,但没有笑出来。

“不用送,我总是一个人走路,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事儿。”她说着拿起帽子,又吻了吻基蒂,就这样,并没有说什么事情重要,腋下夹上乐谱,走出房门,消失在夏夜的黑暗中了,她带走了什么事情的重要的秘密,也带走了她为什么能超凡脱俗、自尊自重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