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10
“基蒂给我来信说,她现在什么也不希求,只求清静。”多莉沉默了一会以后说。
“她的身体好一些了吗?”列文急切地问道。
“上帝保佑,她已经完全好了。我从来就不相信她会有什么肺病。”
“哎呀,我太高兴了!”列文说道。当列文说这话和默默地看着多莉的时候,多莉从他的表情看出他心情很激动,恨自己无能为力。
“您听我说,列文,”多莉笑着说,这笑中含着几分嘲讽,“您为什么生基蒂的气?”
“我?我并没有生气呀。”列文说。
“不对,您是生气了。您到了莫斯科,为什么不来我们家,为什么也不去她家?”
“多莉,”他说道,他的脸一直红到耳根,“我很奇怪,您这么一个好心肠的人,为什么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呢。您怎么就一点儿也不怜悯我呢,当您知道……”
“我知道什么?”
“您知道,我求过婚,而且遭到拒绝。”列文说道,一分钟之前他对多莉还是那么和气,可现在却因这侮辱而愤愤不平。
“您为什么以为我就知道呢?”
“因为大家都知道。”
“这您就错了,这事情我一点也不知道,虽然我推测过。”
“啊!那您现在知道了。”
“我原来只知道一定发生什么事情了,这件事使她十分痛苦,她要求我永远不要再提这件事。这件事她既然不告诉我,也就不会告诉任何人。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跟我说说。”
“我不是已经告诉您了。”
“那是什么时候?”
“是我最后一次去你们家的时候。”
“不过,我要告诉您,”多莉说,“我非常非常可怜她。您痛苦,仅仅是由于自尊心在作祟……”
“也许是吧,”列文说,“不过……”
她打断他的话说:
“她真不幸,我确实非常非常可怜她。现在我都明白了。”
“好了,多莉,请您原谅我。”他说着,站起来。“再见吧,多莉,再见!”
“不,您等一等。”她说着,抓住了他的袖子。“请等一下,请坐下。”
“求求您了,我们不要讲这件事了。”他说着,坐下来,同时他感觉到,在他心里早已泯灭的希望又复苏了,又骚动起来。
“假如我不喜欢您,”多莉说道,她的眼里已经涌出泪水,“假如我不了解您,我们还有什么可谈的……”
似乎已经死了的心又复苏了,又跳动起来了,又使列文有了活力。
“是啊,我现在全都明白了,”多莉继续往下说。“这您就不懂了。你们男人有充分的自由,你们可以任意挑选,你们爱的是谁,你们心里很清楚。可是一个待嫁的姑娘,一个羞涩的姑娘,只能从远处看你们男人,只能凭借言语接受一切,姑娘常常有和可能有这样的感觉,即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是的,如果她心里不想说什么的话……”
“不是的,她心里有话想说,您想想:你们男人如果看中一个姑娘,你们可以上姑娘家去,可以和她接近,可以做深入了解,你们有充分的时间做出抉择,看你们找到的是不是你们所爱的姑娘,你们一旦深信不疑这就是你们要找的那种姑娘,你们就去求婚……”
“也并不完全是这样。”
“反正一样,当你们的爱情成熟了,或者是你们在两个之中选中了一个,你们就可以去求婚,却不用得到姑娘的允许。人们希望姑娘自己选择,而姑娘根本无法选择,她只能回答:同意或不同意。”
“她能选择,并且在我和弗龙斯基之间做出了选择。”列文心里这样想,他那颗已经复苏了的心又死去了,沉重地压在他的胸口。
“多莉,”他说,“一件衣服或是别的什么商品,是可以反复挑选的,爱情却不行。一旦选中了,那就不能变卦了……可不能选中了,又推翻了。”
“哎呀,你的自尊心又在作怪了!”多莉说道。她好像很鄙视他的自尊心,在她看来,这种情感和只有女人才理解的感情相比,就一钱不值了。“您向基蒂求婚的时候,她正在犹豫不决。她拿不定主意是选择您,还是选择弗龙斯基。她和弗龙斯基每天都见面,却很久没有看见您了。假如她年岁大一些,比如说我是她的话,我就不会犹豫。我一向讨厌弗龙斯基,事情也就好办了。”
列文想起基蒂的话,她说:“不,这不可能……”
“多莉,”他冷冷地说,“我非常珍视您对我的信任,我认为,您错了。不管我对还是不对,您所鄙视的这种自尊心还是起着作用,我现在脑子里一点儿也不想基蒂了,您要明白,她完全从我的脑子里消逝了。”
“我只想对您说一点:您要明白,我说的是我妹妹,我爱她,就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我不是说让她爱您,我只是想说,她当时拒绝了您,这什么问题也说明不了。”
“我不理解!”列文站起来说。“如果您知道您的话多么使我伤心!这就好比说您死了一个孩子,别人却对您说:这孩子多好呀,他是可以活得很好的,您本来是可以从他身上得到乐趣的,可是他死了,死了,死了……”
“您多么可笑,”多莉不管列文多么激动,带着一丝有嘲讽意味的苦笑说。“我现在算是越来越明白了,”她若有所思地接着说,“基蒂回来以后,您就不到我们家来了吗?”
“是的,不来了。当然,我不会回避基蒂的,但是我尽量避免因我的在场而使她不愉快。”
“您太可笑了。”多莉用温柔的目光看着他的脸说。“好罢,就算我们根本没有谈这件事。塔尼娅,你怎么进来了?”多莉用法语问走进来的女孩子。
“妈妈,我的铲子在哪儿呢?”
“我说法语,你也要说法语。”
小姑娘想说法语,但是忘记铲子用法语怎么说了。母亲就告诉她怎么说,并用法语告诉她铲子在什么地方。这件事也使列文感到不愉快。
现在他觉得多莉家里的一切,包括她的孩子,都没有以前那样可爱了。
“她为什么要和孩子们说法语呢?”他心里想。“这多么不自然,多么别扭!孩子们都感觉到了。学会了法语,丢掉了真诚。”他心里这样想,他哪里知道多莉为此事已经反复考虑过无数次了,她认为用这种方法教育孩子虽然会丢掉真诚,但却是必要的。
“您到哪儿去呀?再坐一会儿吧。”
列文留下来喝茶,但他的愉快情绪已经消失了,他觉得很尴尬。
喝完茶之后,他来到前厅吩咐套车,当他再回到房间时,看到多莉非常激动,非常伤心,眼里噙着泪水。当列文走出来的时候,眼前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使多莉这一天为孩子而感到的幸福和自豪的情绪一下子都灰飞烟灭了。格里沙和塔尼娅为了争一个球而打起来了。多莉听到儿童室里有吵闹声,跑进去一看,他俩正打得难解难分。塔尼娅揪着格里沙的头发,而格里沙气得脸色极难看,他用小拳头在塔尼娅身上乱打。多莉看到他们这个样子,心都碎了。这时,她觉得她的生活笼罩了一层阴影,她明白了,她引以为自豪的孩子,不仅是一些最普通的孩子,而且甚至是一些教育不佳、粗暴野蛮的孩子。
她没有心思去说、去考虑别的事情了,她不能不对列文说说自己的不幸。
列文看出来了,她很不顺心。列文尽量安慰她说,所有的孩子都打架,这什么问题也说明不了。列文虽然这么说,可他心里却在想:“我可不会出洋相,和自己的孩子讲法语,我也不会有这样的孩子。只要不伤害孩子,不摧残孩子,他们就会成为好孩子。是的,将来我的孩子不会成为这样的孩子。”
列文向多莉告过别,就走了,多莉没有再挽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