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娜·卡列宁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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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第三卷24

列文在草垛上度过的那个夜晚没有白过:他对他所经营的田庄产生了厌倦感,他对田庄一点兴趣也没有了。虽然今年的年景不错,可是他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碰到这么多的挫折,和农民的关系如此对立。他现在弄明白了产生这些挫折和这种对立的原因。他直接参加了劳动,他已经体会到劳动的乐趣,通过劳动,他和农民接近了,他开始羡慕农民,羡慕农民的生活,那天夜晚,这对他来说已经不是幻想,而是成为他反复考虑的打算,——基于这一切,他对他所经营的田庄的看法完全改变了,他对田庄再也没有原先的那种兴趣了,他看到了他和农民之间的对立关系,这种关系构成他全部事业的基础。饲养像帕瓦一样的良种牛,用犁翻耕土地和给土地施肥,给九块平坦的土地周围种上柳树,给90亩地翻土盖肥,——如果这些活儿都能亲自动手去做,或是和支持他的人一齐去做,那该多好啊。他写过一本有关农业的书,他在书中谈到,农民,即劳动者应该是农业的主要因素,这本书对他认识问题帮助不小。他现在清楚地看到,他所经营的田庄只不过是他和农民之间进行残酷斗争的场所,在这一斗争中,以他为一方,要求把一切都做得好上加好,以农民为一方,却认为应该顺乎自然,做到哪步算哪步。

在这一斗争中,他还看到,从他这方面来说,希望大家出大力,流大汗,而从农民这方面来说,却不想出力,结果弄得田庄对谁都没有好处,反而白白地糟踏了好农具,好牲口和土地。主要的还不仅仅是他投入田庄的力量白费了,而是他现在不能不感觉到,当他明确了田庄对他有什么好处时,他所花力量的目的是很不体面的。实际上,他们为什么争斗呢?他每一个戈比都要争,他不可能不争,因为他只要一放松,他就没有足够的钱支付工钱。而农民争什么呢,他们争的是干活能够轻松点,不要紧张,也就是照他们的习惯干。从他的利益出发,他要求每个农民都要尽可能多干活,都要精力集中,都要尽量爱护播种机、马拉耙、打谷机,都要做到干一样,精通一样,可是农民却希望干活能够轻松愉快,能够多休息,能够凡事不操心,得过且过。

今年夏天,列文处处都碰到这样的情况。他选了几亩长满野草、野蒿不能留种的坏地,派人去割地里的三叶草,可是农民们割的都是繁育种子的好地,他们还辩解说,是管家让他们在这儿割的,并安慰他说,这儿割的草好。其实他知道,他们这样做,是因为这些地里的草割起来省劲得多。他派了一台干草翻晒机去翻晒干草,结果没有翻晒了几排,就把翻晒机弄坏了,因为农民坐在摆动的机翼下面的座位上很不耐烦。他们还对他说:“别着急,婆娘们一会儿就翻好了。”有几架犁都不能用了,因为农民从来没有想到掉头时把犁头提起来,而是强行掉头,这样既折磨牲口,又有害土地,并且他们还叫列文别担心。

牲口常常闯进麦地,原因是谁也不愿意当夜间看守,列文不同意轮流守夜的办法,可农民还是搞轮流守夜,结果万卡干了一天的活儿,晚上守夜时睡着了,他认错说:“随您处治吧。”有三头良种小牛胀死了,因为没有饮水,就放进了三叶草地里,他们怎么也不相信,小牛是吃三叶草胀死的,并且还安慰列文说,这还算好的呢,邻村三天之内就胀死112头小牛。所以会出现以上这些情况,并不是他们对列文或是对田庄没有怀着好意,恰恰相反,列文知道,大家都喜欢他,都认为这位老爷没有什么架子(这是最高褒奖),所以会出现以上情况,是因为他们希望轻松愉快和无忧无虑地干活,他们不仅不理解他的利益,而且他的利益不可避免地与他们的最根本的利益是对立的。列文早就不满意自己和田庄的关系。他发现他的这只船已经漏水,但是他没有找漏水的洞,也许是故意欺骗自己罢。但是现在他不能再欺骗自己了。他对他所经营的田庄不仅已经不感兴趣,而且很厌恶,他不可能再经营下去了。

另外,现在基蒂就在离他30俄里的地方,他想去看她却又不能去。当他去看多莉的时候,多莉说过,让他再去,重新向她妹妹提出求婚,她暗示说,她妹妹这次会答应的。列文亲眼看到基蒂以后,他明白他仍然爱着她,但是他不能去多莉家,虽然他知道,基蒂在那里。他向她求过婚,她拒绝了,这就在他和她之间树立了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我不能因为她不可能做她所爱的那个男人的妻子,就去求她做我的妻子。”他心里想。他一想到这里,他对她的心就冷下来了,而且还带着敌意。“我跟她说话时,不可能不责怪她,我看她的时候,眼光里不可能不含着愤恨,这样一来,她就会更加恨我了。况且,多莉对我说了那番话之后,我现在怎么能去她家呢?难道我能装做不知道她对我说过的话吗?我要去,就得装做宽宏大量的样子,宽恕她,原谅她。我在她面前就是一个宽恕她和把爱情赏赐给她的角色!……多莉为什么要对我说那番话呢?如果我能偶尔见到她,到时候一切都顺乎自然,但是现在这已经不可能了,不可能了!”

多莉给他送来一封信,向他借一副女式马鞍给基蒂用。她在信里写道:“我听说你有一副,希望你亲自送来。”

这个他实在不能忍受了。一个有头脑、明道理的妇人怎么能如此损害自己妹妹的尊严呢!他写了十封回信,都撕掉了,最后派人把马鞍送去了,没有带回信去。他写什么呢,他写他去,不行,因为他不可能去,他写他不可能去,因为有事或是因为要外出,更不行,他派人把马鞍送去了,就没有带回信去。他意识到,他做了一件羞愧的事。第二天,他把他已经厌倦了的田庄上的事交给了管家,他自己到一个很远的县,看望他的朋友斯维亚日斯基去了。他家附近有许多水鹬栖息的沼泽地,他不久前给列文来信,要求列文到他那里小住些日子,列文已经答应过了,苏罗夫斯克县的水鹬栖息地早就吸引着列文,但他由于田庄上的事一直去不了,现在他可以离开邻村的多莉姐妹,更重要的是可以离开田庄上的事,去打打猎了,为此他非常高兴,不管他碰上什么烦难的事,什么伤心的事,打猎对他来说,是最好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