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11
当列文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到达列文经常投宿的那家农民的木屋的时候,韦斯洛夫斯基已经在那里了。他坐在木屋中间,两手扶住一条长凳,一位士兵——女主人的兄弟——在替他脱粘满泥土的靴子,而他正在发出他那富有感染力的笑声。
“我刚来了一会儿。他们真有意思!(此处原文为法文)您想想看,他们给我吃的,给我喝的。多好吃的面包,妙极了!(可口极了)!(此处原文为法文)还有伏特加……我从来也没尝过比这更可口的酒!他们怎么也不肯收我的钱,而且还不住嘴地说:‘请您多包涵’,以及诸如此类的话。”
“他们为什么要收钱?您要知道,他们是款待您呢!难道他们的酒是卖的吗?”那个兵士说,他终于把一只湿漉漉的皮靴连着变得漆黑的袜子一齐脱下来了。
尽管木屋里很肮脏,被猎人的皮靴弄得到处都是泥泞,而两条肮脏的狗正在舐自己的身体;尽管屋里充满了沼地和火药的气息;而且没有刀叉,但是猎人喝茶,吃饭时那种津津有味的劲儿,只有打猎的人才领略得到这种滋味。他们洗漱干净就到为他们打扫好了的干草棚去了,那里马车夫已经替老爷们铺好了床铺。
虽然已经暮色苍茫,但是猎人们谁也不想睡。
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忆和谈论了一阵打猎、猎狗和过去打猎的趣闻轶事以后,谈话就落到三个人都感兴趣的话题上。由于瓦先卡再三地称赞这种极有风趣的过夜方法,赞美那干草的香味,那一辆破马车(他觉得这辆车是破的,因为前轮被拆掉了),那招待他喝伏特加酒的农民的好心肠,以及那两条卧在各自的主人脚下的猎狗,于是奥布隆斯基也就讲起他去年夏天在马尔图斯的庄园里狩猎的乐趣。马尔图斯是著名的铁路大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讲起马尔图斯在特维尔省租赁的沼地多好,保护得多么周到,又讲起猎人们驾驶到那里的马车和狗车有多么讲究,搭在沼地旁的宴饮帐幕有多么豪华。
“我不明白你,”列文说,从草堆上抬起身子。“这些人你怎么会不厌恶?我知道摆着红葡萄酒的宴席是很惬意的,但是难道这种奢华的排场你就不厌恶吗?所有这些人,像以前的酒类专卖商一样,凭着一套人人都瞧不起的手腕发财致富,别人的轻蔑他们一点也不在乎,可是后来,又用他们这笔不义之财来收买人心了。”
“完全正确!”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附和说,“完全正确!奥布隆斯基自然是出于好心(此处原文为法文)才这么做的,可是别人会说:哦,奥布隆斯基也去了。”
“一点也不对!”列文听着奥布隆斯基含着微笑说,“我简直不认为他比任何富商或者贵族坏。他们都是靠着劳动和智慧发财致富的。”
“是的,但是靠的是什么样的劳动呢?难道投机倒把还叫劳动吗?”
“当然是劳动!如果没有他或者类似他那样的人就没有铁路了,这样说来,那就是劳动。”
“但是这种劳动并不像农民和学者的劳动。”
“就算你说得不错,但是他的活动得到了结果——铁路,这样说来那就是劳动。但是你却认为铁路毫无用场。”
“不,那是另外一回事;我愿意承认它是有用的。不过凡是和付出的劳动力不相称的赢利都是不义之财。”
“但是这种比例由谁来确定呢?”
“凡是用不正当的手段,用投机取巧而获得的财产都是不正当的。”列文说,意识到他不能明确地划分正当与不正当之间的界线;“就像银行的赢利一样,”他继续说下去,“大笔财产不劳而获,这是罪恶,就像在酒类专卖那时一样,只是方式改变了。(国王死了),(国王万岁)!(此处原文为法文)专利权刚刚废除,铁路和银行就出现了,这也是一种不劳而获的手段。”
“是的,你说的这一切也许是正确的,明智的……趴下,克拉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对正在搔痒而且在草堆上转来转去的猎狗喝道,显然他很相信自己立论的正确,因此显得镇静和从容。“但是你没有划出正当劳动和非正当劳动之间的界线。我拿的薪金比我的科长拿得多,虽然他办事比我高明得多,这是合理的吗?”
“我不知道。”
“哎,那么我告诉你吧:你在经营农业上获得了,假定说,5000多卢布的利润,而我们这位农民主人,不管他多么卖劲劳动,他顶多只能得50卢布,这事正和我比我的科长收入得多,或者马尔图斯比铁路员工收入多一样的不合理。反过来,我看出社会上对这些人抱着一种毫无道理的敌视态度,我觉得其中含着嫉妒的成份……”
“不,这么说不对,”韦斯洛夫斯基说,“怎么能扯到嫉妒上去,这种事情的确有点不干净。”
“不,听我说!”列文插嘴说,“你说我获得5000卢布,而农民才得到50卢布,是不公平的。不错,这是不公平的,我也感觉到了,不过……”
“确实是这么个理。为什么我们又吃、又喝、又来打猎,无所事事,而他却永远不停地劳动呢 ?”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说,显然他这一生破天荒头一次想到了这个问题,因此说得十分诚恳。
“是的,你感觉到了,但是你却不肯把自己的产业让给他。”奥布隆斯基说,仿佛故意向列文挑衅一样。
最近这两位连襟中间似乎发生了一种隐秘的敌对关系,好像自从他们和那两姊妹结了婚,他们中间就发生了较量,比比看谁更善于安排自己的生活,现在这种敌对意识就在他们辩论时所采取的态度上表现出来。
“我没有给人,因为谁也没有跟我要过,就是我愿给的话,我也无法给啊,”列文回答,“况且,也没有人可给。”
“给这个农民吧,他不会拒绝的。”
“好吧,可是怎么给他呢?跟他去订一个产业过户契约吗?”
“我不知道;如果你确信你没有权利……”
“我完全不相信。恰恰相反,我觉得我没有权利让出去,我有义务对我的土地和家庭负责。”
“不,听我说;既然你认为这种不平等现象是不公平的,那么为什么你不这样去做呢?……”
“我是这样在做,只是消极地在做,就是说,我不设法扩大我和他们之间的差别。”
“不,请原谅我;你这是自相矛盾。”
“是的,你这种解释有点强词夺理,”韦斯洛夫斯基插嘴说。“哦!主人,”他对那位打开吱呀作响的大门走进草棚来的农夫说。“怎么你还没有睡觉?”
“不,我怎么能睡呢?!我以为老爷们都睡了,可是听见你们还在谈话。我想拿一把钩镰。那狗不咬人吧?”他补充说,一面小心翼翼地光着脚走着。
“你到哪里去睡觉呢?”
“我们夜里去放马。”
“啊,多么美好的夜色呀!”韦斯洛夫斯基说,一边从敞开着的大门里望着朦胧的晚霞中隐约可辨的小屋的一角和卸了套的马车。“你们听,这是女人们唱歌的声音,说真的,唱得还真棒呢,谁在唱,我的主人?”
“附近农家的丫头们。”
“走吧,我们去散散步吧!反正也睡不着。奥布隆斯基,走吧!”
“要是能又躺着又出去就好啦!”奥布隆斯基伸着懒腰回答。“躺着真舒服呀!”
“哦,那我就一个人去,”韦斯洛夫斯基说,敏捷地爬起来,穿上皮靴。“再见,先生们,如果热闹的话,我就来叫你们。你们招待我吃野味,我忘不了你们。”
“真是可爱的小伙子,对不对?”当韦斯洛夫斯基走出去,农民跟着掩上身后的房门时,奥布隆斯基说。
“是的,很可爱。”列文回答,一边还在思索他们刚才讨论的问题。他觉得已经尽可能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思想感情,但是这两位相当聪明而且诚恳的人,居然异口同声地说他在用强词夺理的话聊以自慰。这使他心里很难受。
“事情就是这样,我的朋友!二者必居其一:要么你承认现在的社会制度是合理的,那就维护自己的权利;要么就承认你在享受不公正的特权,像我一样,尽情享受吧。”
“不,如果是不公平的,那么就不能尽情地享受这种利益;至少我不能够。对于我,最主要的,是要觉得问心无愧。”
“怎么样,我们真的不去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显然厌倦了这种劳神的思考。“你要知道,我们睡不着的,真的,我们去吧!”
列文一声不答。他们在刚才的谈话中说他的所做所为只是在消极的意义上说是公正的,这句话盘据在他心头。“难道说这只能是消极的公正吗?”他问自己。
“这干草散发出多么清新的味道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坐了起来。“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瓦先卡在那里玩什么花样哩。你听见笑声和他的声音了吗?不去吗?咱们去吧!”
“不,我不去,”列文回答。
“难道你这也是出于原则考虑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着说,一边在黑暗中摸着自己的帽子。
“并非出于什么原则考虑,可是我干什么去呢?”
“可是你要知道,你是在自讨苦吃,”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找着了他的帽子,于是站起身来。
“何以见得?”
“难道我看不出你和妻子相处得怎样吗?我听见你们讨论你去不去打两天猎的事,好像讨论什么了不得的问题一样。作为一个富有诗意的插曲倒也不坏,但是不能这样一辈子。男子汉应当独立不羁,男人有男人的兴趣。男人应当刚强果断。”奥布隆斯基说,打开门。
“这是什么意思?去跟使女们调情吗?”列文问道。
“如果开心,为什么不去。这不会引起什么严重后果。(此处原文为法文)这对我的妻子也没坏处,而我却得到了快活。主要的问题是:要维护家庭的神圣。家里决不要出什么事情。但是也用不着束手束脚啊。”
“也许如此,”列文冷冷地说,翻过身去侧卧着。“明天一早就动身,我谁也不叫你们,天一亮就走。”
“先生们!快来!”(此处原文为法文)传来转回来的瓦先卡的声音。“真漂亮啊(此处原文为法文)!这是我的一大发现。漂亮极了!(此处原文为法文)一个完美无瑕的甘泪卿(歌德所著的《浮士德》里的女主人公。),我已经和她结识了,真的,美极了!”他说话时那副赞不绝口的神气,仿佛她正是为了他才被创造得这么优美动人,他很满意为他准备好这种绝世佳人的选物主。
列文装着睡着了,可是奥布隆斯基穿上鞋子,点上一支雪茄,就由草棚里走出去了,他们的声音不久就消失了。
列文久久不能入睡。他听见他的马儿咀嚼干草的声音;以后是房东和他的长子怎样收拾停当,骑着马夜里去放牧;随后又听见那个兵士怎样同他的小外甥——房东的小儿子——在草棚的另一头安顿下来睡觉;听见那男孩怎样用战栗的声音对他舅舅讲他对狗的印象,男孩觉得它又大又可怕;随后男孩怎样盘问这些狗要去捕捉什么,兵士怎样用沙哑的、睡意朦胧的声音对他讲,明天猎人们要去沼地打猎,随后为了不让小孩再往下问又加上说:“睡吧,瓦夏,睡吧,不然你可小心点!”不久兵士自己就发出了鼾声,于是万籁俱寂,只听见马儿的嘶叫和山鹬的啼鸣。“难道只是消极的就行了吗?”列文心里暗暗重复这句话。“哎!到底怎么办呢?这不是我的过错。”于是他开始想着明天。
“明天一早我就走,要控制自己不要再急躁。有无数的山鹬,还有松鸡。我回来的时候,基蒂的信就来了。嗯,斯季瓦也许是对的:我在她面前缺乏男子气概……哦,怎么办呢!又是消极的!”
睡意朦胧中他听见欢笑声和韦斯洛夫斯基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兴高采烈的谈话声。
他睁了一下眼睛:一轮明月已经升上来了,在被升起的月亮照耀得光灿灿的敞开着的门口,他们正站着聊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讲少女的鲜艳娇嫩,把她比喻作新剥出壳的鲜核桃;而韦斯洛夫斯基又发出他那富有感染力的笑声,想必是在重复一个农夫对他说的话:“你最好还是想法讨个老婆吧!”列文半睡半醒地咕噜说:“先生们,明天天一亮就出发!”说完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