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15
列文把妻子送上楼以后,就到多莉的房里去了。多莉那天也苦恼得不得了。她在屋里踱来踱去,对站在角落里号啕大哭的小女孩怒冲冲地说:
“罚你在角落里站一天,罚你一个人吃午饭,一个洋娃娃也不让你看到,一件新衣服也不给你做。”她数落着,不知道怎样处罚她才好。
“唉哟,她真是讨人厌的孩子!”她对着列文说,“她这种坏主意是从哪里来的呢?”
“她究竟怎么着啦?”列文相当冷漠地问。他本来打算跟她商量自己的事情,因此很懊悔来得不是时候。
“她和格里沙到马林树丛那里去,在那里……她做的事我都不好说出口。伊列奥特小姐(此处原文为英文)没来,真叫人遗憾万分。这一位什么都不照管,像一架机器……真想不到,这孩子(此处原文为法文。)……”
于是多莉讲起玛莎的罪状来。
“这能说明什么,这根本不是什么坏习惯,只不过是淘气罢了。”列文安慰她说。
“你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吗?你来干吗?”多莉问道,“那边出了什么事?”
从这发问的腔调里列文听出来,他可以畅所欲言地说出他心里想要说的话。
“我没有在那里。我跟基蒂在花园里来着。这是我们第二次吵嘴了,打从……斯季瓦来了以后。”
多莉用聪明而又通达事理的目光望着列文。
“哎,你凭良心说说,有没有……不是在基蒂身上,而是在这位先生的举动上,有没有令做丈夫的感到不痛快,不是不痛快,而是感到可怕和受侮辱的那股酸溜溜的味道?”
“就是说,怎么对你说才好呢……站住,在角落里站好!”她对玛莎说,她看见妈妈脸上流露出一丝隐约可辨的微笑就转过身来。“社交界的舆论认为,他的行径和所有青年人的行径一样。他在向年轻貌美的窈窕女子献殷勤,(此处原文为法文)而一个社交界的丈夫理应为此感到受宠若惊呢。”
“的确是的,”列文郁闷地说,“但是你察觉出来了?”
“不单我,斯季瓦也看出来了。喝完茶以后他坦直地对我说:‘我想,韦斯洛夫斯基在向基蒂献小殷勤呢(此处原文为法文)!’”
“噢,那好啦,现在我放心了。我要把他赶走,”列文说。
“你怎么啦,你发疯啦?”多莉吃惊地大声说道,“你这是何苦,科斯佳,清醒清醒吧!”她笑着说,“你现在可以到芬妮那里去了。”她对玛莎说,“不,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告诉斯季瓦。他会把他带走的。就说你家要来客人就行了。总而言之,他在我们家很不合适。”
“不,不,我自己来办。”
“不过,你会吵起来吧?……”
“决不会的。这对我会是一桩乐事,”列文说,眼睛里果真闪烁出愉快的光芒。“哦,饶了她吧,多莉!她不会再犯了。”他替那个没有到芬妮那里去,迟疑不决地站在她妈妈面前,皱着眉头等待着,探寻地望着她的目光的小犯人求情说。
妈妈看了她一眼。小女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把脸埋藏在她妈妈的裙子里,多莉把自己瘦削而柔弱的手放在她头上。
“他和我们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呢?”列文一边沉思,一边去找韦斯洛夫斯基。
他穿过前厅的时候,吩咐套上轿车,到车站去。
“昨天轿车的弹簧断了。”仆人回答说。
“那么就套上二轮马车,不过要快点。客人在哪儿?”
“他们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列文找到瓦先卡的时候,他正在皮箱里翻腾自己的东西,摊开新情歌的歌谱,正在打绑腿,准备骑马去。
是列文脸上有些异样呢,还是瓦先卡自己意识到他所玩弄的那场小小的调情在这家庭里很不得体,列文一进来,他就有点(像社交界人士所容许有的那种程度)不好意思了。
“您打绑腿是去骑马吗?”
“是的,这样利落多了,”瓦先卡把一条胖腿放在椅子上,扣上下面的钩子,愉快而和蔼可亲地微笑着。
他无疑是个善良的小伙子,列文一看见瓦先卡目光里流露出的那种羞怯的表情,不由地替他难过起来,并且因为自己是主人而略感愧疚。
桌上放着半截木棍,这是他们早晨做操的时候,试图顶住变曲了的双杠而折断的。列文把半截木棍拿在手里,动手扯下断裂了的木棍头上的碎片,不知怎么开口才好。
“我想要……”他本停下不作声了,可是突然想起基蒂以及所发生的一切,于是坚定不移地正视着他说:“我吩咐给您套好了马车。”
“怎么回事?”瓦先卡惊异地开口说,“要到哪里去?”
“送您到火车站去,”列文忧郁地说,把木棍上的碎片拧掉了。
“是您要出去呢,还是出了什么事?”
“碰巧我家要来客人,”列文说,用他的强有力的手指扯掉断裂了的木棍头上的碎片。“不,不是要来客人,也没有出什么事,不过我还是要请您走。随您怎么解释我这种不礼貌的行为吧。”
瓦先卡挺直了身子。
“我请求您给我说说清楚……”他庄严地说,终于恍然大悟了。
“我没法对您解释清楚,”列文轻轻地、慢吞吞地说,极力掩饰着自己下颚的颤栗。“您还是不要问的好。”
木棍上的碎片都已扯掉了,列文就抓起粗的一头,把木棍一下折成两截,用力地抓住落下来的那半截。
大概是那紧张的手臂,那在早晨做操时他触摸到的强劲的肌肉,那炯炯的目光、低沉的声音和颤栗的下颚,对瓦先卡来说,比语言更有说服力。他耸耸肩膀,轻蔑地笑了笑,行了一个礼。
“我可不可以见见奥布隆斯基?”
这种耸肩和冷笑并没有激怒列文。“他还想干什么勾当?”列文沉思着。
“我马上请他到您这里来。”
“这是多么荒唐的举动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听他的朋友说对他下了逐客令,在花园里找到正在踱来踱去等着客人离去的列文时,这么说。“真可笑!(此处原文为法文)你被什么蝇子咬了?简真可笑到了极点!(此处原文为法文)你以为,如果一个年轻人……”
但是,列文被蝇子咬的地方显然还很疼痛,因为当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想给他讲道理的时候,他的脸色发青,急忙打断他的话说:
“请你不要给我讲道理!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在你和他面前感到愧疚。不过,我想他离开这里不会有大的痛苦,而他在这里,我和我妻子心里都很不愉快。”
“但是他觉得受了侮辱!而且也真是荒唐!(此处原文为法文)”
“我也觉得受到侮辱,觉得痛苦!我有什么过错,我干么要受这种罪呢!”
“好吧,我简真没有料到你会这样!嫉妒也可以,但是居然达到这种地步,真是可笑之极!(此处原文为法文)”
列文迅速转过身去,离开他走向林荫路深处,又一个人在那里踱来踱去。不久,他就听到二轮马车辚辚的响声,从树丛里看到瓦先卡坐在干草上(不幸二轮马车上没有座位),戴着他那顶苏格兰帽。马车沿着林荫路颠颠簸簸地驶过去。
“还有点什么事?”当仆人从房里跑出来拦住马车的时候,列文这么想。原来是列文忘记了那位机修工。机修工行了个礼,对瓦先卡寒暄了几句,就爬上马车,于是他们一起坐车走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公爵夫人对列文的行为大为愤慨。他自己也觉得他不仅荒唐(此处原文为法文)到了极点,而且觉得有罪和丢人;但是回想起他和妻子所受的痛苦,他自问下一次他将如何处理,结果他自己的回答是:还会采取同样的行动。
虽然如此,但是到了晚上,除了公爵夫人不能饶恕列文的这种行为以外,所有的人都变得兴高采烈起来,仿佛孩子受过处罚或者成年人在一场劳神的官场应酬之后一样,因此,晚上当公爵夫人不在的时候,他们把瓦先卡被撵走的事当作陈年旧事一样谈论起来。多莉继承了父亲那种谈笑风生的才能,使瓦莲卡笑得前仰后合,她三番五次地讲,而每一次又添上一些笑料,她讲述她怎样为了对客人礼貌,特地系上簇新的蝴蝶结,正要走进客厅的时候,突然间听到辚辚的马车声。是谁坐在车里呢?除了瓦先卡还有谁呢,他戴着一顶苏格兰帽,拿着情歌谱,打着绑腿,坐在干草上。
“哪怕替他套一辆轿车也好啊!可是,没有,随后我听见:‘停一停!’哦,我以为他们发了慈悲哩。一看,原来是让一个又肥又胖的德国人坐到他身边,车子就开走了……我的蝴蝶结也白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