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17
马车夫勒住了四匹马,往右边黑麦田里望了望,那里有几位农夫坐在大车旁边。帐房本来打算跳下车去,但是随后又改变了主意,用命令式的口气对农夫喊了一声,做手势要他走过来。马车行使时吹拂的微风,车一停就平息了;马蝇落在汗流浃背的马身上,马愤怒地想把蝇子赶走。从大车旁传来的敲击镰刀的铿锵声停息了。有个农夫立起身来,向马车走来。
“唉呀,你的动作太慢条斯理了!”帐房朝那个赤着脚在踩硬了的干路上慢腾腾地走来的农夫怒喝道:“快点,好吧!”
那个头发卷曲的老头,头发上系着树皮编的带子,浸透了汗水的脊背黑黝黝的,他加快脚步,走到马车跟前,用他那晒黑了的手臂抓住马车的挡泥板。
“到沃兹德维任斯科耶村,到老爷的庄园吗?到伯爵家去吗?”他重复地说,“你瞧,走到路的尽头,再往左拐。顺着大路一直走,就到了。不过你们要找谁呀?伯爵本人吗?”
“他们在家吗,朋友?”多莉含糊其词地说,甚至对农夫不知道怎样打听安娜才好。
“大概在家吧,”农夫说,倒换了一下赤脚,在尘土上留下清清楚楚的五个脚趾印。“大概在家的。”他又重复了一句,显然很想聊一阵子。“昨天还来了一群客人呢。客人,多得不得了……你有啥事?”他扭过头去望着在大车旁喊叫的小伙子说。“对呀!不久以前他们骑着马路过这里,去看收割机。现在,一定在家。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远道来的,”车夫说,又爬到驭手座上。“那么不远了?”
“我告诉你,就在那里。你们走到路口就……”他说,一直用手摸着马车的挡泥板。
一个年轻的、身强力壮的、个子矮小的小伙子也走上前来。
“什么事,是不是要雇工人割麦子?”他问道。
“不知道,小伙子。”
“喂,你瞧,转到左边,就到了,”农民说,显然舍不得让他们走掉,想聊聊。
车夫赶着车走掉了。他们刚一转过弯,就听见农夫喊叫起来:
“停下,喂,朋友们,停下来!”两个声音呼喊着。
车夫勒住马。
“他们骑马过来啦,那就是他们!”农民喊着说,指着沿着大路过来的四个骑马的和两个坐着游览马车的人。
骑在马上的是弗龙斯基和赛马骑师,韦斯洛夫斯基和安娜,坐在游览马车里的是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和斯维亚日斯基。他们骑马出游,并且观看了新运来的收割机开动的情况。
当马车停下来的时候,骑手们骑着马缓缓走过来。安娜同韦斯洛夫斯基并肩走在前头。安娜骑一匹马鬃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短尾的英国种矮脚马缓缓地走着。看到她那戴着一顶高高的帽子露出一绺绺乌黑鬈发的美丽动人的头,她那丰满的肩膀,她那穿着黑色骑装的窈窕身姿,和她整个雍容优雅的风度,多莉不由得为之惊倒了。
最初一瞬间,她似乎觉得安娜骑马是不成体统的。在多莉的概念里,女人骑马是和幼稚轻浮、卖弄风情分不开的,按照她的见解,这对安娜的身份来说很不适合;但是当她在近处端详了她一下的时候,她马上对她的骑马也就没有什么不好的想法了,而且安娜具有优美动人的风度,她的姿态、服装和举止,是那样的单纯、沉静,再没有比这更自然的了。
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戴着丝带飘舞的苏格兰帽,骑着一匹骑兵的灰色烈性战马,两条粗腿朝前伸着,和安娜并着肩,显然正在自我欣赏;多莉一认出他,便忍不住愉快地笑起来。弗龙斯基骑马走在他们后面。他骑着一匹纯种的赤骝马,这马显然奔驰得烈性大发,他揪着缰绳勒住它。
在他后面的是一个穿着赛马骑师服装的身材矮小的人。斯维亚日斯基和公爵小姐坐着一辆簇新的游览马车,车上套一匹高大的乌骓骏马,追赶着骑马的人们。
安娜刚一辨认出那蜷缩在旧马车角落里的、矮小的人是多莉的时候,她的面孔立刻就欢笑得容光焕发了。她喊了一声,在马上抖动了一下身子,让马奔驰起来。驰到了马车跟前,她不用人扶就跳下马来,提起骑马服,迎着多莉跑过去。
“我想是你,可是又不敢这么妄想!多么高兴呀,你简直没法想象我是多么高兴!”她说,时而用面颊贴近多莉亲吻她,时而闪开,带着微笑打量她。
“多么令人高兴啊,阿列克谢!”她说,转向下了马正朝她们走来的弗龙斯基。
弗龙斯基脱下灰色大礼帽,朝多莉走来。
“您想象不出,您的到来使我们多么高兴!”他特别加重语气说,同时微微一笑,露出两排结实的白牙齿。
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没有下马,摘下帽子欢迎客人,兴高采烈地在头顶上挥舞着彩带。
“这位是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当游览马车驶过来的时候,安娜回答了多莉询问的目光。
“啊呀!”多莉说,脸上不由地露出不满的神色。
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是她丈夫的姑妈,多莉早就认识她,却不尊重她。她知道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一生都在有钱的亲戚家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但是她现在竟然在弗龙斯基、一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人家作食客,由于她是她丈夫的亲戚,使多莉感到莫大的侮辱。安娜察觉出多莉脸上的表情,于是不好意思起来,脸刷地红了,使得骑装从她手中滑落下来,把她绊了一下。
多莉走到停下来的游览车跟前,冷淡地同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打了个招呼。她同斯维亚日斯基也认识。斯维亚日斯基打听他那位古怪的朋友同他年轻的妻子近况如何,目光扫视了一下那一群拼凑起来的马匹和那辆带有破破烂烂挡泥板的马车,于是请夫人们都来坐游览马车。
“我去坐那辆马车,”他说,“马很驯良,而且公爵小姐的驾驶技术好极了。”
“不,请您坐在原处不动,”走上前来的安娜说,“我们去坐那辆马车。”于是挽起多莉的胳膊,带她走了。
多莉看到这辆她从未见过的雅致的马车,那一匹匹出色的骏马和环绕在她周围的那一张张优雅而熠熠发光的面孔,简直眼花缭乱了。然而最使多莉惊讶不已的是她所熟悉和心爱的安娜身上发生的变化。换上别的女人,如果不那么仔细,如果以前不认识安娜、特别是没有起过多莉路上起过的那种念头的话,在安娜身上是看不出什么异样的地方的。但是多莉此刻被那瞬间即逝的姿色惊呆了,这种姿色是仅仅在恋爱期间的女人身上才有的,而现在她却在安娜脸上看出来了。她脸上的一切:她面颊和下颚上的鲜明的酒靥、嘴唇的曲线、面孔上依稀荡漾的笑意、眼里的光辉、动作的优雅与灵活、声音的圆润,甚至她回答韦斯洛夫斯基时的那种半恼半笑的姿态,——他要求骑她的马,好让他教会马跑时用右腿起步——这一切都特别令人神魂颠倒。好像安娜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而且为此感到高兴。
当两个女人在马车里坐定了的时候,两个人突然感到不自在起来。安娜因为多莉那样聚精会神而又好奇地打量她而难为情;而多莉,在斯维亚日斯基批评过“这辆车子”以后,因为安娜陪她一 齐坐上这辆又肮脏又破旧的马车不由得羞惭起来。车夫菲利普和帐房也有同感。帐房为了掩饰自己的窘相,手忙脚乱地张罗着,搀扶着夫人们上车,但是菲利普变得愁眉不展了,打定主意将来不因人家车子外表的华丽而屈尊,他讽刺地冷笑了一声,瞥了一眼游览马车的那匹乌骓骏马,心里已经断定这匹马只适于散步之用,热天一口气决走不了40里路。
大车旁的农民们都立起身来,一边好奇而快活地望着客人们的会面,一边在评头论足。
“他们很高兴,好久没有见面了!”头上缠着草绳的鬈发老头说。
“喂,格拉西姆叔叔,要是套上黑骟马拉拉麦捆,干起活来就快了!”
“你瞧!那个穿马裤的是女人吗?”他们中间有一个人喊道,指着正跨上女用马鞍的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
“不,是男人。看,他跨得多么灵活啊!”
“唉呀,小伙子们,看起来我们今天不能歇晌了?”
“今天还有什么时间歇晌啊!”老头说,斜着眼睛望了望太阳,“看看,过了晌午了!拿镰刀,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