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19
当多莉独自一人的时候,她用主妇的眼光扫视了一下房间。在她到达这幢宅邸和穿过庭院时,以及她此刻在这个房间里所看到的一切,都给予她一种富丽堂皇和在现代欧洲流行一时的那种豪华阔绰的印象,这种气派她只是在英国小说里读到过,在俄国和在农村还从来没有见过。从新式的法国壁纸到铺满整个房间的地毯,一切都是崭新的。床上有弹簧床垫,摆着式样别致的靠垫和套着绸缎枕套的小巧玲珑的枕头。大理石的脸盆、梳妆台、沙发、写字台、壁炉上的青铜钟、罗纱窗帷和门帘,一切都是贵重而崭新的。
那位前来服侍她的漂亮的使女,梳着时髦的发式,着一件比多莉穿的还要时髦的衣服,她也如同这整个房间一样是那样的新颖而高贵。多莉很喜欢她那种文雅、整洁和殷勤的风度,但是跟她在一起却觉得很不自在;她不好意思让她看见她不幸错打在行李里的打补钉的短上衣。那些在家里她感到自豪的补钉和织补过的地方,此刻使她感到羞愧。在家里事情很明白,缝制六件短上衣需要24俄尺棉布,每俄尺棉布值65戈比,共计要花15卢布以上,花边和手工还不在内,于是她把这15个卢布都节省下来。不过她在使女面前感到的倒不一定是羞愧,而是不舒服。
当多莉早就认识的安努什卡走进房间的时候,她觉得轻松多了。那个漂亮的使女得到女主人那里去,安努什卡留下来陪伴多莉。
安努什卡显然很高兴这位妇人的来临,她滔滔不绝地唠叨着。多莉觉察出她很想对女主人的处境,特别是伯爵对安娜的爱情和忠诚发表意见,但是她一开口提到这个,多莉就设法打断了她。
“我同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一起长大的,对我来说,我的女主人比什么都珍贵。怎么说呢,这不是我们所能判断的。而且,看起来,她的爱情那么……?
“方便的话,请把这件拿去洗洗吧。”多莉打断她的话。
“是的,夫人!我们有两个专门洗小东西的女工,不过衣服都是用机器洗,伯爵一切都亲自过问。多么好的丈夫……”
当安娜走进来,从而打断了安努什卡饶舌的时候,多莉感到很是高兴。
安娜换了一件非常素雅的麻纱连衣裙。多莉仔细地看了看那件朴素的衣服。她知道这种朴素意味着什么,得花多少钱。
“这是我的老朋友了,”安娜指着安努什卡说。
安娜此刻已不张皇失措了。她完全安详自在了。多莉看出她现在完全摆脱了因为她的来临而在她身上产生的影响,于是她采取了一种表面上很冷静的口吻,这种口吻似乎关闭了通到藏着她的感情和内心思想的密室的门户。
“哦,安娜,你的小女儿怎么样?”多莉问。
“安妮吗?(她这样称呼自己的女儿安娜)很好。她好多了。你想看看她吗?来,我领你去看看。保姆给我添了很多麻烦。”她开口说,“我们请了一位意大利奶妈,她人很好,但是笨手笨脚的!我们想把她辞掉,可是小孩和她处惯了,所以我们仍旧用着她。”
“你们是怎么安排的?……”多莉本想开口问小孩姓什么,但是看出安娜突然愁眉紧锁,于是改变了话题:“你们怎样安排的?已经给她断了奶吗?”
但是安娜明白了。
“你想问的不是这个吧?你想问她姓什么?对吧?这使阿列克谢很苦恼。她没有姓。那就是说,她姓卡列宁娜。”安娜说,眯缝起眼睛,眯得只看见闭拢到一起的睫毛。“不过,这个我们以后再谈。”她说,突然又容光焕发了。“来,我带你去看看她。她可真可爱啊!(此处原文为法文。)她已经会爬了。”
整个宅邸里的那种使多莉惊奇的豪华气派,在育儿室里越发使她大为惊奇了。那里有在英国定做的儿童车,教婴儿学步的器械,特意做来让婴儿爬行的像弹子台那样的沙发、摇篮和式样簇新别致的澡盆。一切都是英国货、结实、质地好,而且显然非常贵重。房间宽敞、高大,而且很明亮。
她们进去的时候,小女孩只穿一件罩衫,坐在桌旁一把小扶手椅上,正在喝肉汤,洒得满胸都是。在育儿室里服务的一个俄罗斯姑娘一面喂小女孩,一面显然也在分吃她的饭食。无论奶妈,无论保姆,都不在那里;她们在隔壁房间里,从那里传来她们用怪腔怪调的法语谈话的声音,那是她们惟一能够用来交谈的语言。
一听到安娜的声音,一个漂亮的高身材的英国女人带着不高兴的脸色和放荡的神情走进屋里,匆匆地摆动着她那金色的鬈发,立刻就找话辩解,虽然安娜并没有责备她。安娜说一句话,那个英国女人就连忙说好几次:“(是的),(夫人)。”(此处原文为英文)
这小姑娘,黑眉毛,黑头发,面色红润,红扑扑的结结实实的小身子起一层鸡皮疙瘩,虽然她露出别扭的神情注视着生人,但多莉还是非常喜欢她;她甚至嫉妒她那健康的模样。小女孩爬的姿势也使她很高兴。她的孩子没有一个像这样爬的。当那小女孩穿着一种背后打褶的小衣服,被人放到地毯上的时候,简直可爱极了。她像一只小动物一样,睁着漆黑明亮的大眼睛凝视着大人们,显然很高兴受到人们的叹赏,她微笑了,她的腿往外弯着,胳膊有力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整个后身迅速地往前一纵,然后又用小手往前爬一步。
但是育儿室里的整个气氛,特别是那个英国保姆,多莉一点也不喜欢。具有知人之明的安娜竟会雇用这样一个讨人厌的、毫不令人尊敬的英国女人做她女儿的保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对此只能用这一点来解释,这就是一个正派的女人是不会到像安娜这样不正常的家庭里来的。除此以外,从无意中听到的两三句话里,多莉马上明白了,安娜、奶妈、保姆和婴儿都不住在一起,母亲也很少来。安娜想要给她的小女孩找玩具,但是找不到。
尤其令人惊异的是,问到婴儿长了几颗牙齿的时候,安娜竟然回答错了,她根本不知道最近长了两颗牙齿。
“我有时候很难过,我在这里像一个多余的人,”安娜说着,走出育儿室,并提起裙子的下摆,免得绊住放在门口的玩具。“同第一个孩子完全两样了。”
“我想,正相反吧,”多莉怯生生地说。
“噢,不!你要知道,我见过他,谢廖沙,”安娜说,眯缝着眼睛,好像在望着远处的什么东西。“不过,这个我们以后再谈吧。你不会相信的,我就像一个饥饿的人,突然面前摆了一席丰富的午餐,不知道先从哪里下手才好。那丰富的午餐就是你和我将要交谈的我不能跟任何人说的话;我真不知道先从哪里说起才好!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此处原文为法文)我要把一切都吐露出来。是的,我应当把你会在这里遇到的人概括介绍一下,”她开口说,“我先从女士们谈起。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你认识她,我知道你和斯季瓦对她的看法。斯季瓦说她这一生的目的就是为了证明她比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姑妈高明;这全是实话;但是她心地善良,我对她真感激不尽。在彼得堡有一个时候,我需要一个女伴。(此处原文为法文)正好那时候她出现了。她是一个好心肠的人。她使我的处境轻松多了。我看你并不了解,在彼得堡,我的处境是多么痛苦……”她补充说,“在这里我是非常宁静和幸福的。哦,不过这个以后再谈吧。我得再报报人名。然后就是斯维亚日斯基,他是我们的首席贵族,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人,但是他有求于阿列克谢。
你知道,阿历克谢有这样的一笔财产,现在我们在乡村里定居下来了,阿列克谢可以起很大的影响哩。再就是图什克维奇,你见过他,他曾跟贝特西是形影不离的。现在他被甩了,因此他到我们这儿来了。正如阿列克谢说的,他这种人,如果他们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你就把他们当成什么样,那他们就是非常讨人喜欢的人了,而且他是一个正派的人,(此处原文为法文)如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所说的。还有韦斯洛夫斯基……这也是你所认识的。他是一个很可爱的小伙子。”她说,淘气的微笑使她的嘴唇噘起来。“他和列文家发生了一起多么荒唐的事啊!韦斯洛夫斯基对阿列克谢都讲了,但是我们简直不能相信。他非常天真可爱。”(此处原文为法文)她又带着同样的微笑说,“男人们需要开心,阿列克谢也需要一帮子人,因此,我非常看重这帮人。我们得把这里搞得又热闹又有意思,使阿列克谢不要见异思迁。你还会看见我们的管理人。他是一个德国人,人很好,是个熟悉业务的人。阿列克谢对他的评价很高。还有医生,一个年轻人,他倒未必是虚无主义者,但是,你要知道他用刀子吃饭……不过他是一个很好的医生。还有建筑师……简直能设计一座小宫廷。”(此处原文为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