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30
“瞧,又是她!我全都明白了。”安娜自言自语说,这时车子已经起动,并且摇晃着沿着铺石子的街道辚辚地前进,一个一个的印象在她有脑海中闪过。
“是的,我最后想的有趣的事是什么呢?”她竭力回想着。“秋季金,理发师?不,不是这个。是的,是亚什温说的:生存竞争和互相仇恨,是把人们联结在一起惟一的纽带。不,你们出来游玩有什么意思,”她心里对一伙乘坐马车去城外游玩的人说。“即使你们随身带去的那只狗也不会帮你们什么忙的。你们摆脱不开自己的烦恼。”她朝彼得转过身去的那个方向一瞥,她看见一个醉得半死不活、摇头晃脑的工人,警察正带他到什么地方去。“看,这个人倒是捷足先登,”她想。“我和弗龙斯基伯爵倒还没有找到这种乐趣,虽然有志于此久矣。”于是安娜现在第一次明白她和他的关系,这她先前总是避免去想“他在我身上追求的是什么?与其说他追求的是爱情,毋宁说是虚荣心的满足。
”她回想起他说过的话,回想起他俩结合的初期他的面部表情如同一只驯服的猎犬。现在一切的一切都证实了这一点。“是的,他表现出一种虚荣心获得满足的得意。当然,也曾有过爱情,但更多的是虚荣心获得满足的得意。他曾经因得到我而夸耀自己。现在这已经过去了。没有什么可以再引为自豪的了。没有自豪,只有羞辱。他从我身上竭尽全力夺取了我的一切,而现在我对他已没有什么用了。他把我当作沉重负担,但又竭力做得似乎他不忘恩负义。昨天他脱口而出,说他想要我先离婚,然后再结婚,以便他能义无反顾。他爱我——可是怎么爱法呢?那种热情早已烟消云散了(原文为英文。)。那个人想让所有的人吃惊,他非常洋洋自得,”她望着一个脸色红润的店员,这样想,这个店员正骑着一匹练马场上的马。“是的,对他来说,我身上已经不再有他需要的风韵。如果我离他而去,他从心底里会感到高兴。”
这并非是一种推测,这是她看清了人生的意义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我的爱情越来越热烈和自私,而他的爱情却越来越冷淡,这就是我们合不拢的原因,”她继续往下想。“这是不可能挽救的了。我的一切都在他一个人身上,因此我要求他全身心地越来越靠近于我。可他却越来越想远离我。我们在结合前,是往一块儿走的,然后就无法挽回地各奔东西。要改变这种情况是不可能的。他说我毫无意义地忌妒,而我也对自己说我毫无意义地忌妒;但这不是事实。我不是忌妒,我只是不满足。但是……”她张开口并在车子里挪动了一下位置,这是由于突然向她袭来的一种思想使她激动不安起来。“如果我不会成为一个一味强烈迷恋于他的情妇,那该多好;但是我不能够,也没有办法克制自己。就连我的这种愿望也引发了他的反感,而他则引发了我的愤恨,简直没有别的办法。难道我不知道,他没有欺骗我,他没有意思娶索罗金娜小姐,他不爱基蒂,他不会背叛我吗?这一切我都知道,但我并不因此而感到轻松。
如果他不爱我,只是由于责任而对我曲意温存,却没有我想得到的爱情,这甚至比愤恨更要坏上一千倍!这与地狱无异!事情正是如此,他早就不爱我了。爱情终结的地方,就是憎恨的起点。这些大街我完全不认识,还有一座座的山,清一色的楼房,楼房……楼房里都是人,人……有多少人,数也数不清,他们都相互憎恨。现在让我想一下,究竟怎样才能幸福。好吧,只要能离婚。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把谢廖沙给我,而我又嫁给弗龙斯基。”她一想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他活龙活现地站在她的眼前,他那一双温和的,死气沉沉的,极度疲惫的眼睛,他那白净的、布满青筋的双手,他说话时的腔调,他扳手指发出咯巴咯巴的声音。她回想起他们之间的那种也称之为爱情的情感,她就由于厌恶而打了个寒噤。“嗯,如果我离了婚,成了弗龙斯基的妻子。那么,基蒂就不会像今天这样来看我了吗?不。
而谢廖沙也不会问到和想到我有两个丈夫吗?而在我和弗龙斯基之间,我又能想出一种什么样的新的感觉来呢?已经不敢奢求什么幸福,只要没有痛苦,难道还不行吗?不,不!”她毫不动摇地回答了自己。“不可能!生活将我俩分开,我使他不幸,他也使我不幸,他不可能改变我,我也不可能改变他。所有的尝试都已经用过了,螺丝拧坏了。是的,那是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乞丐。她想人们会可怜她。难道我们不是为了相互憎恨,为了折磨自己和折磨别人才被抛到世上来的吗?有几个中学生走来了,他们在欢笑。谢廖沙呢?”她回忆起来。“我也曾经以为我爱他,并且也为自己对他的爱而深受感动。可是我没有他还不是一样生活,我用他换取了别人的爱,在这种换来的爱使我得到满足时,我一点也不后悔这种交换。”于是她厌恶地回忆起那种所谓的爱。她现在把自己的和所有人的生活都看得清清楚楚,她感到高兴。“我、彼得、车夫费多尔都一样,就连这个商人,就连受广告吸引到伏尔加居住的人们都一样,无论何处,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样。”当她已经乘车到达下城火车站低矮的站房时,她这样想。这时那些搬运夫都迎着她的车子走出来了。
“请问,要去奥比拉罗夫卡吗?”彼得问。
她完全忘记了她要到什么地方去和为什么去,她费了很大劲才明白彼得问的是什么。
“是的。”她对彼得说,并把钱包递给他去买车票,自己则手提那只红色小袋子从车子上下来。
她穿过人群,向头等候车室走去,她才想起来一点自己处境的细节以及犹疑不定的决定。于是,一会儿是希望,一会是绝望,轮番刺痛她那颗受尽折磨的,急速跳动的心。他坐在星状沙发上等候火车,她厌恶地看着那进进出出的人们,她对这些人厌烦极了,有时她想,他不了解她的痛苦,反而向他母亲诉苦,埋怨他的处境,而她这时走进屋去,又该对他说些什么。有时她想,生活本来可能还会是幸福的,她又想,生活还是会幸福的,她是多么爱他,又多么恨他,她的心跳得多么厉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