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他不是一天半天的事,”我说,“我从没有见过他无缘无由地就去做什么事。”说到这里,我们便转入了其他话题。
我这一天累得疲惫不堪。久病之后的费尔普斯依然虚弱,他的不幸遭遇使他容易激怒,紧张不安。我尽力讲一些我在印度和阿富汗的往事,讲一些社会问题和一些能给他消愁解闷的事,想让他开心,但都无济于事。他总是念念不忘那份丢失的协定,他时而惊异,时而猜测,时而思索,想知道福尔摩斯正在做什么,而霍尔德赫斯特勋爵采取了哪些措施,我们明天早晨又会听到什么消息。入夜之后,他由激动不安变得痛苦异常。
“你很信赖福尔摩斯吗?”
“我亲眼见他出色地办过许多案子。”
“但他还从未侦破过像这样毫无头绪的案子吧?”
“哦,不,他侦破过比这案子的线索还要少的案子。”
“但没有比这更关系重大的案子吧?”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他曾给欧洲三家王室办过极其重要的案子。”
“但你很了解他,是吗?他是个琢磨不透的人物,我不知道怎么去理解他。你认为他有希望成功吗?你认为他有把握侦破这个案子吗?”
“他什么也没透露。”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恰恰相反。我曾经注意到,他每次失去线索了,就会坦率地承认失去了线索。他只在查到了一点线索,但又没有十分的把握时,才特别的沉默寡言。现在,我亲爱的朋友,别为这事而心神不安了吧,这于事无补。我劝你还是赶快上床睡觉,不管明天早上的消息是好是坏,都能精神饱满地去应对。”
我终于说服他上床睡觉,但从他激动的样子可以看出,他是不会睡得安稳的。他的这种情绪也影响了我,我在床上辗转了半夜,不能入睡,福尔摩斯为什么留在沃金呢?他为什么要哈里森小姐整天在病房里呆着?他为什么那么小心谨慎,不让布里尔布雷的人知道他要留在他们附近呢?我绞尽脑汁,仔细盘算着这些问题,想找到一个合适的答案,但作了无数个推论,一个比一个不能成立……最后,才渐渐入睡。
我睡醒的时候,已经七点钟了,便立即起身到费尔普斯房里,只见他一脸的憔悴,看来他昨夜是整晚没睡。他第一句话就是问福尔摩斯回来没有。
“他既然答应了,”我说道,“那他一定会准时回来的。”
果然不出所料,八点刚过,就有辆马车飞快地驶到了门前,福尔摩斯从车上跳了下来。我们站在窗前,发现他左手缠着绷带,面色严肃而苍白。他走进公寓,过了一会儿才来到楼上。
“他好像很垂头丧气。”费尔普斯喊道。
我也这么认为,我说:“这个案子的线索,毕竟还是在城里。”
费尔普斯呻吟了一声。
“我曾经对他的回来抱有很大的希望,”费尔普斯说,“但事情看来并不妙,昨天他的手还好好的,这到底怎么了?”
“福尔摩斯,你受伤了吗?”我的朋友走进屋里时,我问道。
“唉,这都怪我笨手笨脚,把皮给擦伤了,”他一面点头向我们问候,一面回答道,“费尔普斯先生,你的这个案子和我过去查办过的案子相比,是最难破的了。”
“你是不是有点力不从心了。”
“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经历。”
“从你手的绷带来看,你遭遇过险情,”我说道,“你能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等吃完早餐再说吧,我亲爱的华生。我今天早晨从萨里赶了三十英里路呢。大概,我那份寻找马车的启事还没有回音吧?好了,好了,我们不能指望一切都顺利。”
餐桌已经摆好了,我正想按铃,哈德森太太就把茶点和咖啡送来了。几分钟过后,她又送上三份早餐。我们一起围着桌子坐下,福尔摩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而费尔普斯则闷闷不乐,垂头丧气。
福尔摩斯把一盘咖喱鸡的盖子打开说道,“哈德森太太很善于应急,虽然她会做的菜很有限,不过她和苏格兰女人一样,知道什么人爱吃什么菜。华生,你盘子里是什么菜?”
“一份火腿蛋。”我答道。
“太好了!费尔普斯先生,你喜欢吃什么,咖喱鸡还是火腿蛋?要不,你揭开看看吧。”
“谢谢你,我什么也不想吃。”费尔普斯说道。
“嗯,吃吧!多少吃一点吧。”
“谢谢你,我实在是没胃口。”
“那,那么,”福尔摩斯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说道:“我来帮你把盖子揭开吧。”
福尔摩斯刚把盖子打开,费尔普斯就发出一声尖叫,面色苍白得像菜盘一样,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菜盘。
原来盘里面放着一个蓝灰色小纸卷。他一把抓起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它,然后又把它按在胸前,高兴地尖声喊叫,发疯似地手舞足蹈起来,然后又倒在一张扶手椅中,由于过分激动而软弱不堪、筋疲力尽。我们怕他昏厥过去,马上给他灌了点白兰地。
“好啦!好啦!”福尔摩斯轻轻拍着费尔普斯的肩膀,安慰他说,“这么突然地把它放到你面前,把你给高兴坏了吧?不过华生知道我的性格,我总是忍不住地想把事情戏剧化一点。”
费尔普斯抓着福尔摩斯的手吻个不停。
“上帝保佑你,先生!”他大声叫道,“你挽救了我的荣誉。”
“好啦,你知道,这同样关系到我的荣誉,”福尔摩斯说,“我办案失败就跟你丢掉海军协定一样,都是不愉快的。”
费尔普斯把这份珍贵的文件揣进他上衣里面贴身的口袋。
“尽管我不想再一次打扰你吃早餐,但我还是很想尽快知道你是怎样把它弄到手,在哪里找到的。”
歇洛克·福尔摩斯匆匆把火腿蛋吃完,喝了一杯咖啡后,站起身点上烟斗,然后又坐到椅子上。
“事情是这样的,”福尔摩斯说道,“和你们在车站分手后,我漫步到了风景优美的萨里区,最后在一个名叫里普利的小村子的客店里喝过茶,给水壶灌满水,买了一块夹心面包放在口袋里,把准备工作做好了。我一直等到傍晚,才返回沃金,当我走到布里尔布雷旁边的公路上时,天快黑了。
“我一直等到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了——我想,那条公路可能一向没多少人走——才爬过栅栏,摸到屋后面。”
“你怎么不走大门呢?那扇门一天到晚都是开着的啊!”费尔普斯突然喊道。
“是开着的,但我故意不走大门。我选了个长着三棵枞树的地方,在这些枞树的掩蔽下,我走了过去,屋子里的人是看不到我的。我蹲在旁边的灌木丛中,从一棵树后面,爬到另一棵树后面——你看,我的裤子的膝盖部位都磨破了。——一直爬到你卧室窗户对着的那丛杜鹃花旁边才又蹲下来,等候事情的发展。
“你房子里的窗帘还没有放下,哈里森小姐坐在桌旁看书。等她合上书,关好百叶窗,走出卧室时,已经是十点一刻了。
“我不止听到她关门的声音,还清楚地听到她用钥匙锁门的声音。”
“钥匙?”费尔普斯突然喊道。
“是的,我事先交待过哈里森小姐,让她睡觉前,从你的卧室外面把门锁上,并亲自保管钥匙。她完全照我的话去做了,可以肯定地说,如果不是她的合作,我就不会找到你上衣口袋里的那份文件了,后来她走开了,灯也熄了。我还是在杜鹃花丛里蹲着。
“虽然夜色很好,但蹲在那里真不好受。那种激动的心情,就跟渔人在河边守候鱼群一样。我等了好长一段时间,华生,这几乎和我们在查‘斑点带子案’时,在那间死气沉沉的屋子里等候的时间一样长。沃金教堂的钟声一刻钟一刻钟地响过去,我不止一次地想放弃这种等候。但是,终于在凌晨两点钟左右,我突然听到拉开门闩和钥匙开锁的声音。很快,供仆役出入的门开了,约瑟夫·哈里森先生走到了月光中。”
“约瑟夫?!”费尔普斯又突然打断了福尔摩斯。
“他光着头,但肩上披着件在紧急情况下可以用来作蒙面布的黑斗蓬。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墙壁下的阴影中,走到你卧室的窗户旁,用一把薄薄的长刀插入窗框,把窗闩给拨开了。然后他撬开窗户,又把刀子插进百叶窗的缝中,把百叶窗也打开了。
“从我藏身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屋里的情况和他的一举一动。他点燃壁炉台上的两支蜡烛,把门这边地毯的一角卷了起来,然后弯腰取下一块小方木板,那是管道工修煤气管道接头时用的,这块木板盖着丁字形煤气管接头,有条管子从这里通往厨房,供气给厨房。约瑟夫就是从这个隐秘的地方把文件取出来的。随后他把木板重新盖好,又把地毯铺平,吹灭了蜡烛,他没想到我在窗外正等着他,所以一下子就撞进我怀里。
“这位约瑟夫先生比我想象的还要凶狠得多!他举起刀向我扑过来,我不得不抓住他,在我占上风之前,他划伤了我的手指。我们结束搏斗后,他由于被我打肿了一只眼,看起来像是一个穷凶极恶的人,但他听从了我的劝告,交出了文件。文件到手后,我便放他走了。不过我今早给福布斯发了份电报,把事情告诉他了。如果他动作快,把约瑟夫给抓住了,那就太好了。不过,我想,他很有可能抓不到人,这正是政府希望的,还有,霍尔德赫斯特勋爵、珀西·费尔普斯先生都宁愿约瑟夫逃跑,也不愿让这个案子送到法庭上去审理。”
“我的天啊!”弗尔普斯呻吟道,“这是真的吗?在我非常痛苦的这十个星期里,这份被盗走的文件真的一直和我在同一间屋子里吗?”
“正是这样。”
“那么约瑟夫,他是一个恶棍和盗贼了!”
“哼!约瑟夫是一个从他外表看不出的非常阴险的危险人物。从他今早对我所说的那番话看来,他很有可能在股票交易中亏得血本无归,为了扭转亏空,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作为一个极端自私的人,一有机会,他是不会顾及他妹妹的幸福和你的名誉的。”
珀西·费尔普斯坐回他的椅子上,说道:“我的头都昏了,你的话让我更晕头转向。”
“你这个案子最大的困难,”福尔摩斯说教似地说,“就在于线索太多。一些毫不相干的线索把真正的线索给遮住了。我们面前的事实很多,但我们只能把那些有用的选出来,按顺序依次串起来,再重新推敲事情的每个环节。我开始对约瑟夫产生怀疑的根据是,那天晚上你本来是要和他一块回家的,而他又对外交部很熟悉,何况又顺路,所以我很自然地就想到他一定会来找你。后来,我听你说有人急于潜入那间卧室。我想,只有约瑟夫才有可能把东西藏在那间卧室里——你对我们说过那天你和医生一起回家时,是怎样让约瑟夫搬出卧室的——我的怀疑由此就变成了肯定。特别是头一晚没人陪你,就有人企图潜入室内,这说明那家伙很熟悉房间里的情况。”
“我简直是有眼无珠!”
“这个案子的过程是这样的:约瑟夫·哈里森从面向查尔斯街的那个旁门走进外交部,因为他熟门熟路,所以径直进了你的办公室,那时你已到楼下去了,办公室里空无一人,他便按起电铃来,就在按电铃的时候,看到了桌上的文件。他觉得这是弄到一份很有价值的国家文件的好机会,他便把它揣进了口袋,接着马上离开了现场。你应该还记得,铃声响了几分钟后,从瞌睡中醒过来的看门人才提醒你铃声有问题。这几分钟是足够他逃跑的了。
“他乘第一班车回到了沃金,检查了赃物后,他认定这是份非常值钱的文件,便把它藏到了他认为很安全的地方,想过一两天再取出,卖给法国大使馆或其他他认为可以卖个好价钱的地方。但你的突然回家,让他措手不及地就被迫搬出了那间卧室。此后,屋里一直至少都有两个人在,他没办法拿出他的宝贝。这简直把他急得要发疯了。不过,他终于等来了机会。他本想潜入那间卧室,但你却醒着,把他的计划给破坏了。你还记得吧,那天晚上你没有服用平常服的那种药。”
“我记得。”
“我想,他一定在那药里头做了手脚,因此他以为你一定会毫无知觉的。当然,我知道,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认为能不被发现,便会去取那份文件的。你离开卧室当然是他求之不得的好机会。我让哈里森小姐整天呆在屋子里,就是不让他趁我们不在时先下手。我一方面让他误以为没有危险,一方面,像我刚才所说的那样监视着卧室里的动静。我早就知道文件十有八九是藏在卧室里的,但我不想拆开所有地板和墙壁去搜寻,我要让他自己给我拿出来,这就省事多了。你们还有什么地方不清楚吗?”
“第一次他本来可以从门里进去,但他为什么偏偏要撬窗户呢?”我问道。
“从门里进去,他得先绕过七间卧室,另一方面,他从窗户可以毫不费力地跳到草坪上。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不认为,”费尔普斯问道,“他有行凶的企图吗?那把刀子只能作凶器用啊。”
“可能有吧,”福尔摩斯耸了耸双肩回答道,“我惟一能肯定的是,约瑟夫·哈里森先生绝不是一个肯发善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