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简单的活震动了我的整个的灵魂。喜欢,悲哀,回忆,愤怒,惶恐……像一匹俄国印花布一样摊开在我的神经上面,各种的色彩和斑点一时都晃摇起来。命运真的将残酷地把一切褪了色的再染上当年的色彩,把一切过去的再复活一次么?
“是么?”
“真是快得很,她现在也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是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着抖。
他看了我一眼,便把话题移到旁的地方去。他说:
“现在你发财了?七里里边积起这许多产业来,的确不容易呵。你瞧,你在上海赚钱,我们却在这里花钱。”
“可是,这许多钱,在我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钱多一点,不好么?”
他是不会明白我的意思的,我也便把头转向窗外,沉默了下来。街上的店铺还是有着很雅致的橱窗,行人们还是穿着很整洁的衣服,这座绅士风的小岛好像完全不知道人世间已经有了这许多的变迁的样子。
“你们园子里那棵大龙柏怎样了?”
“你还记得那棵大龙柏?”
我点了点头,笑起来,我会忘记么!我知道香港的每一条街上有多少店铺,在这小小的岛上,我曾经听过多少次萧萧的雨声,度过多少个明媚的黄昏。
街渐渐地冷落起来,车向山上驶去,在那条倾斜的沥青铺道旁边,宗濂君家里的围墙从葱郁的树荫中露出来了。车驶近了的时候,我看见了那棵菩提树的粗干伸出在墙外。我认识那棵菩提树的,它是熟悉的故人。在那棵菩提旁边有一座葡萄棚,拨开了满垂着藤的蔓,从那条石砌的小径走过去,可以看到一丛玫瑰……
宗濂君的夫人站在阳台上迎接我们。他们把我的行李拿到楼上替我准备着的卧室里去。我一下车就坐在那间四面全是窗的小起居室里喝着牛奶红茶,吃着点心,谈说一些琐碎的对话。宗濂君的夫人叫她的孩子叫我叔叔,告诉了我许多他的淘气的事情,又很殷勤地跟我说:
“你千万别客气,就把这里当做你的家一样。如果你缺少什么,请你马上告诉我。”
我向他们的盛意道了谢,在楼下坐到吃晚饭的时候,跟他们说了晚安,便走到楼上的卧室里去。是很精致的一间卧室,他们已经替我在床上铺了洁白的被褥,可是我并不想睡。我锁上了门,熄了灯,把向着园子的那一面的窗打开了,在窗前默默地站了下来。在山脚下,蜿蜒的,蛇样的灯火明灭着。半山上,这里,那里,在黑暗的树丛中,从人家的窗子里透露着一点一点的闪烁的灯光,夜风里隐隐地还听得到千家笑语的样子。
现在我是和玛莉站在同一的土地上,同一的天空下,呼吸着同一的空气,可是我不知道在这点点的灯光中,哪一点是从她的卧室的窗口洒落下来的。
整个的园子浸在澄澈的月华里边,树丛把朴素的黑影投在地上。我看到那棵大龙柏,看得到那棵菩提树。看得到那条在树丛中弯曲着的小径,却看不到那丛玫瑰。
你还想得起那个辽远的故乡么,玛莉?
在那里,四月的玫瑰开放着。
你还想得起那个辽远的人吗,玛莉?
像你怀念着故乡的玫瑰似地,在怀念着你……
宗濂君没有对我说谎,他们那里真的一点变动也没有;第二天傍晚的时候,他们把九年前的,我的记忆里边的那个温暖的星期六晚上又搬回到这地世间来,搬回到这大厅上来了。正像九年前一样,他们把厅上的窗子全打开了,让那清新的夜色水样地流进来,让空气里充满着窒息的芳香,他们在园子里,在树丛和树丛中间挂起玲珑的纸灯笼来。那片大草地也摆满了桌子。人的脸上,酒杯上,草地上,树上同样地荡漾着一片不知是从刚升到屋脊上去的淡黄的大月亮照下来的月光,还是从纱灯笼里滤过了薄纱洒下来的灯光,那样柔软的朦胧的光泽。一点也没有变动、正像九年前一样!
我是在八点半才穿好了衣服跑下去的,走进大厅的时候,我抖了二下。我觉得很痛苦,同时有一点孩气的高兴,我坐着,然而在笑里我听得见自己的心的沉重的叹息。我是拖着一个衰老的,破碎了的灵魂走回记忆里边来了,走回蜜色的旧梦里边来了。
客人差不多全到齐了,广大的厅上只见黑的和白的,穿礼服的一大堆:里边有一大半是旧日的同游者,他们热烈地和我握着手,说了一些听见我到了香港很快乐的话。在人丛中,我大声地笑着,拍着人家的肩膀,非常愉快的样子,可是我的灵魂却沉默地忧郁着,我没有看见玛莉,也许她就站在我的近旁,也许我早就看见了她而她已经完全变了样子,我已经不认识她了,也许她还没有来。
音乐团开始奏第三个舞曲,许贝德的《子夜曲》在厅上的墙壁和墙壁中间回旋着,又是一个绝望的调子!人们却在中间那片光滑的地板上,在这位失恋了的乐圣的悲痛的旋律里边,一点心肝也没有他说着温柔的恋语。
“士煊,你来,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宗濂君忽然不知从哪里,鬼怪似地钻了出来,拖了我的手臂向音乐团那边走去。
离开音乐团不远的地方,在一架慈菇花的旁边站着一个下巴刮得铁青的,很英俊的绅士正在跟宗濂君的夫人和一位穿月白衫的小姐说着话。她的背向我们这边,柔软的长卷发直披到肩上,有着天鹅绒的感觉。一看见了她的背影的时候,我的嘴唇便抽搐起来。
“玛莉!”好像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在我耳朵旁边,把屋子都震动了似地,这样地喊着。
宗濂君的夫人和那位英俊的绅士看见我们走过去,微笑着把脸转向这边来,玛莉只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地,不知道有人从她后面走来似地站在那里。她的腰肢,正像她的鞋跟一样,比从前瘦小了一些,但她的胴体却显然比从前发展得更平均,更丰腴;在九年前,她是一个少女,而现在,是少妇了。这思想使我像给当头打了一棒似地晕眩起来,我的心脏快从裤管里跌出来了。
梦游者似地,恍恍惚惚地走到了他们前面。她好像是无意地,想跟宗濂君的夫人说话似地,回过身子来。是的,她的确是一个少妇了,搽了非常鲜艳的唇膏,红得发腻的嘴唇虽然剩留着一点少女时代的任性的神情,却使人想起吸收了太多的阳光的圆熟的八月葡萄,向鬓脚斜插的眉画得很淡,翕张的鼻孔像很敏感的样子,甚至连晶莹的,一点尘垢也没有的眸子也变成了朦胧的,在暗示着一些什么似的眸子。她穿了件领上没有排钮的旗袍,潇洒地,一点激动也没有地摆着扑克脸,可是在她的眸子上,在湖面浮过的云影似地,一种异样的情感的波动迅速地飘了过去。
“玛莉,你总还认识她吧?你走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现在已经是小母亲了。”
宗濂君这样他说着的时候,她微微地笑了起来;在她的笑里边还有着昔日的婉娈味。
“士煊君,我们很久不见了。”她说;把手伸给了我,她的声音镇静得像北极的冰山!
看看她的冷漠的,什么都忘了似的脸色,我真的想哭出来。虽然我是走进了九年前的旧梦里边,但这已经是怎样不同的一个旧梦啊!七年里边,正像宗濂君说的一样,什么都没有变动,然而顶重要的一些东西却全和从前不同了。
我的整个的灵魂那样剧烈地颤抖着,抖得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怕人家看见我的颤抖着的嘴唇,只得紧紧地咬着牙齿,沉默着,在脸上堆着傻子样的笑,握了她的手。
可是天啊,她的手也在颤抖着,而且冷得沁骨!在她的冰冷的手上有一点温煦的东西,它暖和了我的生命,使我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轻轻地叹息了一下,我暗暗地说着。
“很久么!我却觉得就像是昨天晚上的事!”
“这是我的丈夫亨利,”她说;攀在她旁边那个英俊的绅士的手臂上面,很亲昵的样子。
亨利,虽然我没有看见过他,可是这名字我早就知道的了,在五年前接到她的婚柬的时候就知道了。他很客气地跟我握了手,说:“我觉得很荣幸,能够在这里碰见你,我时常听见宗濂君跟玛莉说起你的。”
“我很高兴,我早就想见一见你了。今天我真是幸运得很。”
“听说士煊君是非常出色的舞手,我很希望——”
命运真是残酪得很,就在这时候,《ROSE MARIE》那怀念的,低回的调子,从音乐团那边飘了起来,像一条断了的丝一样,在空中浮沉着,浮沉着。
“哈,你听!是《ROSE MARIE》!士煊君,我恳切地希望你能陪玛莉跳一次,她是非常喜欢这个调子的。”
“的确是很华美的调子。”可是,真的是华美的调子么!在我,我是一只泪珠串成的调子,很久很久以前,玛莉就时常这样告诉我的。
我看了看玛莉,她低下了眼皮,——低下了眼皮也好,虽然我是想看一看她的眸子的颜色,但我实在也怕看见她的眸子呵。
“请别吝借你的舞步吧。”亨利催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