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伪爱国者
安重荣是后唐振武军巡边指挥使,此人箭法超群,时人无出其右者。石敬瑭依仗契丹军队在太原准备起事时,闻得安重荣和他巡视边境的一千骑兵大名,就派人去招他入伙。安重荣痛快地答应了。
可他回到家把这事一说,并无阅历的母亲吓坏了。这位老人家还不知道时下造反已成家常便饭的事实,劝阻儿子不要冒被诛族的风险。
安重荣很从容地取出一支箭插在地上,走出一百步去,弯弓道:“石敬瑭若能当皇帝,此箭就中。”众所周知,安重荣的箭法超群,一箭射去,中了。他又取出一支来,又走出一百步去,弯弓道:“我若能做到节度使,此箭再中。”
如你所知,又中了。
他的母亲很高兴,认为这是天意。
几天后,安重荣率领着手下的骑兵投奔了石敬瑭,石敬瑭登基称帝后,封他为镇州节度使,驻守镇州。由一个巡边使忽然成为节度使,安重荣不安分的心开始加速跳动。在与石敬瑭接触许多次后,他忽然发现这个皇帝也就那么回事,要不是契丹军队帮他扫荡后唐,他下辈子都做不成皇帝。
对表面现象的理解能力不高,导致了他不能看到本质。在一次与手下将领们吃饭时,他借着酒劲说出了那句千古名言:天子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为之!
当初,陈胜跟他说了差不多一样的话,但一个种地的农民只是幻想而已。而安节度使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背后却站着一支军队。
就是靠着这支军队,他可以对石敬瑭不讲礼貌。事实上,他可能根本不懂什么叫礼貌。
他对石敬瑭说,中国百姓本来就很贫乏了,如今又屈从夷狄,满足他们无耻的欲望,这可真是我们晋国万世的耻辱。
石敬瑭的脸不红也不白,为了当皇帝,他不但不要脸,有时候连命都不要了。安重荣的话对他根本不起作用。他依旧对契丹友好,友好的像个孙子。
这种不要脸似的麻木被安重荣错误地理解成了软弱,他经常把石敬瑭称契丹首领为爹的事情一二再、再而三地当着石敬瑭的面提及。当时,许多人都以为他是个伟大的民族主义者。他也用事实证明了别人的“以为”。
契丹使者来跟石敬瑭要东西必须经过他所镇守的镇州,每当契丹使者来时,他都摆出一副无赖样子以使使者难堪。有时候一高兴,就把契丹使者给做掉了。
契丹人恼火非常,跟他讲道理。说,你们皇帝对我们都必恭必敬,你一个节度使怎么可以杀我们?况且,是你们皇帝自愿成为我们儿子的,皇帝不着恼,你恼什么。
安重荣可不听他这些废话,照样按照一个合格的民族主义者的原则做事。不久,经常被契丹欺负的吐谷白氏部落跑到中原来,安重荣大张旗鼓地允许他们在中原住下来。契丹人气疯了,就去骂石敬瑭,石敬瑭低三下四地赔不是。然后就希望安重荣看在他是皇帝的面子上,把那些人交给契丹人。安重荣又大张旗鼓地把这些人驱逐出境,又偷偷地把他们招了回来。
941年夏天,契丹使者拽剌经过镇州,安重荣在办公室接待他时,蹲在地上,还吐痰。拽剌当然也不是好惹的,大骂安重荣。安重荣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先把拽剌痛殴一顿,然后给石敬瑭写信。
他说,契丹使者越来越不象话,骑在我头上拉屎,但这种事情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经过我多年的考察,契丹人经常欺负在他们国土上生活的少数民族。如今,这些少数民族都有心归顺于我晋国。我准备与他们里应外合,在秋天向契丹发动进攻。您大可放心,我所做的一切是天意,老天会帮我们的。另外,幽云十六州的中国将领们身处异邦,怀念中国之心苍天可鉴,只要您一下宣战诏书,他们必会相助。我的意思很明白,契丹可以攻取。
这是一封充满了浓浓爱国情感的信,不要说当时的人看,即使是今天的我们来看,也会为安重荣的民族主义而鼓掌叫好。
但石敬瑭却不为所动,他一看到这封信,就魂不附体似地跑到离镇州不远的邺州,派人告诉安重荣,“你所在的朝代就跟契丹和亲,这都是为了天下考虑的。现在我带领全国百姓叫契丹为爹,你却靠一个藩镇打爹,大小不相称,不要自讨没趣!”
941年的秋天转眼就来了,安重荣并没有向契丹发动进攻。他跟晋朝上下讲,自己正在联系幽州节度使刘曦,准备就绪后就开始他的攻取契丹计划。
如果事情到此立告结束,或者是安重荣真的如他自己所讲,联合契丹境内的少数民族进攻契丹。无论成败与否,我们中华的“民族英雄史”肯定要再添一人。但是,安重荣这个家伙亲手把自己给毁了。
这年冬天,安重荣大集境内几万饥民在前,自己的军队在后,目的地却是邺州,名曰:去见皇帝。石敬瑭连忙命天平节度使杜重威为招讨使,率兵讨伐安重荣。
941年12月13日,安重荣与杜重威在宗城一个叫破家堤的地方相遇,并且展开了决战。安重荣战败,只好逃跑。
战败的原因就是他的好朋友赵彦之因为长期对他不满和对自己的待遇不满而临阵倒戈,致使他所摆的偃月阵突然失去作用。
他的这位好朋友也没有因为“弃暗投明”而得到好处,由于出于偃月阵的需要,他的士兵的铠甲都装饰着白银,所以,杜重威的军队明知道他们已经投降了,但还是将他们杀掉。
——为了那些铠甲上的白银。
安重荣带着十多名骑兵跑回镇州,准备作最后抵抗。杜重威坚决不让,攻下了镇州,活捉了他,最后砍下了他的脑袋。
石敬瑭接到他的脑袋后,把它涂上漆,派人送给了契丹爹。
一个有着为中原百姓树立民族英雄潜力的安重荣就这样死掉了,在后来的许多历史学家那里,安重荣都被冠上“爱国者”的称号。即使是他反正统后晋也被解释为是耻于石敬瑭向契丹称臣才做出的爱国举动。这当然就说不通了,如果爱国,他完全可以直接向契丹开战,为什么一定要向皇帝石敬瑭问罪呢!
事实上,就在他要造反时与幽州节度使刘曦的互相往来中,契丹人已经看出来,这个安武夫和他们所认识的中原人一样:喜欢窝里斗。所以,契丹人并不出面干涉,而是看热闹,也看形势。
就在这年秋天,安重荣在军府院子里,指着几十尺高的幡竿对手下人说,“我如果一箭射中竿上的龙头,就说明我有当天子的命。”
他那么神奇的箭法,指哪射哪,怎么可能不中。在手下将士们的鼓掌声中,他很满意地收弓,转身,进屋。
过不久,他所主管地方的地方官进献他一只五色水鸟。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装傻,指着鸟就说,这是凤凰啊。
别人只好把鸟当成凤凰。
又过不久,他命人造了一条大铁鞭。然后,告诉镇州的百姓说,“铁鞭有神威,一指人,人便死。”大家因为害怕他,所以就极不情愿地相信铁鞭真有神威。
他刚到镇州时,就杀掉了指挥使贾章,并且很轻松地为尸体捏造了一个“反叛”的罪名。在镇州,他对百姓的恐怖统治并不下于任何一个残暴的节度使。
我们仿佛看到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对契丹恨之入骨的爱国者,另一个却是一心想要做皇帝的野心家。
到底哪一个是真的安重荣,还真不好说。
在五代那个人人都想称帝的时代,大概“野心家”才是他真实的一面。因为五代这个时代的土壤,培育不出爱国者来。
当然,我们也不能说安重荣对契丹的痛恨是做给世人看的。他大概真的是发自肺腑地痛恨契丹人,这种痛恨源自耻于称臣。说到底,还是有点民族自尊心在作祟。可五代时期的民族自尊心与“皇帝”这个东西比起来,轻重立判。
——还是“皇帝”这个东西实惠得多。
历史记载了关于安重荣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一对夫妇控诉儿子不孝顺。安重荣把他们的儿子叫来,一家子在大堂上争论了好久。安重荣拔出剑来,扔到这对夫妇面前,命令那位父亲杀掉儿子。在那个时候,杀个人跟玩似的。但那位父亲却颤抖着手,拾不起剑来。那位母亲在一旁却忍不住了,痛骂老公是个窝囊废,还想去夺剑杀掉儿子。安重荣立即呵斥,经过询问,才知这位想要杀儿子的母亲是后妈。安重荣让她滚出大堂,妇女在临出门的那一刻被安重荣从射死,付出了她想杀人的代价。
这一记载告诉了我们两件事和一个道理,第一件事:五代时期杀人是很平常的事;第二件事,安重荣很有头脑。一个道理:别想杀人,否则会被杀。
冯道之“道”
950年(后汉乾佑三年),历仕四朝近70岁的后汉宰相冯道写了一篇自传《长乐老叙》。里面有这样一句话:老而自乐,何乐如之。意思是说,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多好呀,还有什么乐子能比这乐子让人快乐呢。
宋人欧阳修重修《五代史》看到这句话时,险些没把鼻子气歪了。脱口而出:(冯)道无耻也!
这显然是一句脏话!
众所周知,五代各朝都极短促,一朝之中,又常有杀君夺位的变故,当时的文武百官在这朝为官,换了个朝代依然为官,本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何以欧阳修不骂别人无耻,而只骂冯道呢?
原因就在冯道的那句“何乐如之”。欧阳修认为,你侍奉那么多人能活这么大岁数也就罢了,不但不存哀伤之情,还恬不知耻地说这是乐事。真是不要脸。冯道真是欧阳修笔下所说的那样不要脸吗?
冯道出生时,天下正在大乱。父母早死,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长大的。总之,他不知道自己的生日。读了很多书后,就在晚唐幽州节度使刘守光处作参军,刘守光被李克用击败后,他投靠了李克用。李克用听说他文才出众,就任命他为河东节度使掌书记。李存勖称帝后,用他为财政部副部长充翰林学士,由此而进入了权力高层。
第二年春天,李嗣源上台,因为缺一个宰相,李嗣源钦点冯道。他给出的理由是:此人博学多才,从不与人冲突。
冯道并没有辜负李嗣源的厚望,君臣二人很是和谐。不久,李嗣源死了,李从珂谋反成了皇帝。冯道以宰相的名义带领群臣效忠李从珂。没过几年,石敬瑭借助契丹兵攻进洛阳,李从珂用火把自己烧死,石敬瑭成了皇帝。冯道又效忠石敬瑭所建立的晋。又没有几年,晋为契丹所灭,耶律德光进入汴京开封府称帝。冯道急忙又向这位契丹人称臣,契丹主拜他为太傅,于枢密院做顾问。未几,契丹人北还,河东节度使刘知远乘乱称帝,国号为汉。冯道又从契丹处逃了回来,投靠刘知远。四年后,汉朝政变、兵变,郭威又当了皇帝,国号为汉。冯道又成了后汉的首相。
954年四月,这位一直在“改朝换代”中快乐着的冯道去逝。时人对他多有推崇。
五代无法让人喜欢,因为但凡是人就不喜欢战乱。五代半个世纪里,浓缩了频繁的改朝换代和人为的战争灾害。处在这一历史浪尖上的瞩目人物——皇帝,如走马灯般地更换,其地位的岌岌可危,已不复具有以往封建皇帝的权威。代天行道的无比优越性丧失殆尽,权力的转瞬即失,使他们经常做噩梦。作为短命皇帝的附属品,封建臣子的命运更不待言,不知身家性命系于何人之手,也只能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了。
而处在这一大环境下的冯道似乎从来没有过这种悲凄的感觉,他可以向任何一个皇帝称臣,并且心甘情愿,脸不红心不跳。
到底是什么精神鼓舞着他?到底是什么能力支撑着他?让今天的我们有了“长乐老”(冯道自称)这一历史谈资。
其实,年轻时的冯道并没有如李嗣源所言“从不与人冲突”的优点。他侍奉刘守光时,曾因为犯颜直谏几乎遭到杀身之祸。从这以后,他就学会了“不与人冲突”的适应技术。
但是,在五代,你不与人冲突并不代表你就安全。想要安全,就必须得到掌握生杀大权的皇帝的庇护。冯道用他的才学和机遇得到了这一安全模式。
当李嗣源把他拉到权力中枢时,他还是真替皇帝着想的。他跟李嗣源说,当今天下虽然太平无事,但正如平地容易翻车一样,还需要车夫谨慎为之。李嗣源认为他说得真是太有道理了,事无巨细都找他商量。他和李嗣源这对君臣的默契在五代时期完全可以媲美朱温与敬翔。
就在侍奉李嗣源期间,他说了一句话:仁义就是帝王的法宝。这是他从政以来说的第一句“希望帝王如何”的话,也是最后一句。
这个时候的冯道认为“皇帝”这个东西还是个东西,但过不久,他就不这样认为了。
李嗣源死后,把皇位传给了李从厚。这是一个历史上最合格的饭桶皇帝,因为饭桶,所以李从珂反叛。冯道听说李从珂已经要到都城洛阳时,命令书记官起草文书准备迎接李从珂,书记官不肯,说,皇上还没死呢,您怎么就迎接叛将?
冯道慢慢地说:“该死的一定会死的,该立的一定会立,何必。”
他的热情迎接并没有得到称帝后李从珂的感激,李从珂只让他掌祭祀时扫地的职事,他很满意地说,“扫地我也干。”
石敬瑭成为皇帝后,很重视冯道。让他当司徒,事无巨细,都和他商量。后来想派他去契丹爹那里进贡又怕他不答应,但冯道却平静地说道:“您受契丹的恩宠,我受您的恩惠,有何不可!”
石敬瑭觉得这个老头太可爱了,就问他兵事。冯道又很平静地回道:“征伐大事,在您自己拿主意,我一个书生,只知道遵守历代沿袭下来的规矩而已。”
石敬瑭点头称是。也许,在这位儿皇帝看来,一切无事就是最大的幸福,而这种幸福也只有冯道和他自己能理解。所以,当他要死的时候,把小儿子石重睿交给冯道,希望他能好好辅佐。冯道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当石敬瑭死后,朝中有人准备用武力立年长的石重贵为皇帝时,冯道一句话也不说,若无其事地做着他的大官。
在这段时间里,冯道回到家中就能看到有几个门客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他找来一个门客,慢慢地说道:“你们对我有意见吧?没有关系。你知道朝臣们对我有什么评价吗?”
门客照实回答,“毁誉参半。”
冯道点了点头,不以为然地说:“孔子是圣人,还有人诋毁他,何况我这种浅薄之人呢。”
诋毁他的人向石重贵说道:“冯道在平时做宰相还可以,到为难时刻就指望不上了,不能信任。”
石重贵瞪着大眼想了半天,就把冯道赶出朝廷,去同州做节度使,后又改任其为威胜节度使。
耶律德光趁着后晋内乱,率军入开封灭掉了晋,冯道立即从驻地入朝,拜见耶律德光。耶律德光先训他:“瞧你把你所侍奉的国家治理成什么样了。笨蛋。”
冯道不出声,低头闭眼。
耶律德光问他:“为什么来朝拜?”
冯道慢慢地回道:“无城无兵,怎么敢不来。”
耶律德光又问:“你是怎样一个老头?”
冯道还是慢慢地回答:“我是一无才无德的痴顽老头。”
耶律德光大笑。就又问道:“怎么样才能拯救天下的百姓?”
冯道在心里冷笑——一个蛮夷知道个屁啊——但却恭敬地说道:“这样的时代就是佛出来也救不了,只有皇帝能救。”据说,这句话让耶律德光放弃了杀尽中原百姓的想法。
没有多久,耶律德光在中原的反对声中混不下去了,借口天气太热,强行带着冯道一干人臣北归。不出几个月,耶律德光病死,冯道急忙率领百官又回到开封。当时,刘知远已经称帝,冯道找到他,他任冯道为太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