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帝国,雄风一世。大汉子民也是光明磊落,不虚伪不狡诈,但却出现了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告密时代。这显然让人摸不着头脑。如果我们透过现象,看到这个是非争议颇多的武帝,就会发现,这个帝国之所以有那么多告密幽灵,全是统治者的功劳。
韩信之死
从告密现象这一角度而言,秦帝国并不是一个成功的帝国。相比后来的唐武后、明太祖、康雍时代,秦帝国写进法律的告密因为无人呼应而成了小儿科。秦灭后,刘邦建立汉朝,已经几乎被六国百姓扼制的告密文化才算苏醒过来。开国功臣韩信则成了第一个受害者。
韩信是个军事天才,但他在识人处世上的智慧几乎等于白痴。从小就家境贫寒又早年丧了双亲的他时常遭到同乡地痞的欺辱,江苏淮阴在那个时代或许非常盛产流氓,韩信经常能遇到这样的人。不过,之所以这些流氓总欺负韩信,与韩信自己有很大关系。他从小就熟读兵书,学成后总觉得自己是大将之才,常挎一根木剑四处招摇,这种特立独行难免会让那群流氓产生好奇,先是认为与他身份不符,随之而来的就是侮辱。韩信就在这样的背景下,钻了一个流氓的裤裆,后人称之为跨下之辱。
项羽与刘邦纷纷揭竿而起反秦后,韩信跟了项羽,项羽并没有认识到这是一个军事天才,只是让他担任了自己的粮库站长。韩信当然认为自己不是干这个的,于是跑到了刘邦那里。
结果,刘邦也没有看上他。倒是刘邦手下的萧何在与他的谈论中发现此人是个天才。楚汉战争前期,许多人见刘邦总被项羽打败,所以都逃跑了。韩信也逃跑,但却被萧何追了回来,刘邦在萧何的建议下任韩信为将,韩信正式登上了楚汉战争的舞台。
四年后,也就是公元前202年年末,已经被封为齐王的韩信率三十万大军在垓下(今安徽灵壁东南)将项羽的九万兵马团团包围,项羽仅带二十八人冲出重围,逃至乌江,又被韩信的部队追及,项羽在吟诵了几句诗歌后,挥剑自刎,楚汉战争以刘邦的胜利而告结束。
楚汉战争的结束标志着天下已经归刘邦所有,但是,有一个国家不肯投降,这个国家就是鲁国,鲁国不承认刘邦是天下之主,还要为项羽奋战到底。刘邦派人告诉他们,项羽已经死掉,他们不信,最后,刘邦只好把项羽的人头拿给他们看,鲁国才放下武器,投降了刘邦。
就在与鲁国的对峙期间,刘邦只带了几个随从,在韩信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冲进了齐王韩信的军营,把韩信的官印和兵符全都收剿。韩信一下就成了光杆司令。
从这件事上可以给我们两个启示,第一、刘邦在得到天下后对功臣,特别是韩信的猜忌之心非常重;第二、韩信虽然能带兵打仗,却不善于治军,不然不会让刘邦那么轻松地进入军营,韩信在军队的管理上相当差劲。第二年,刘邦大封功臣,就把韩信封为楚王,理由是,那里是你的家乡,你对当地情况比较熟悉,但并没有给他任何兵。
此时,韩信是个没有牙齿的老虎,只能听从刘邦的摆布。在楚王位上只呆了四个月,刘邦朝廷就发生了一件事。有一天,刘邦召见群臣,脸色灰青,漠然地对臣子们说:“有人告发楚王韩信要谋反,怎么办?”
这个告密者到底是谁,司马迁没有给我们答案。但从种种迹象来看,的确有这样一个告密者,而不是刘邦的信口雌黄。韩信此时已经是个光杆司令,刘邦没有必要采用欺诈的手法再来惩治他。不过,这个告密者肯定熟透了刘邦的心理。韩信与刘邦其实并不合,早在楚汉战争期间,刘邦被项羽围困急切希望韩信来解救。但韩信却趁火打劫,让刘邦把自己刚攻占下来的齐地奖励给他,而且要封他为齐王。刘邦当时可是咬着牙让韩信做齐王的。告密者很可能从这一信息上吃透了刘邦对韩信并不那么友好。所以,即使韩信没有想造反,由于偏见,刘邦也会认为韩信会造反的。
众人都认为告密属实,就商量对策。商量的结果是,不能去讨伐韩信,因为韩信是个打仗的天才,刘邦的臣子中没有这样的天才。
有大臣建议说,既然不能强攻,只能智取:“古时天子常到各地巡游打猎,借此机会与各地的诸侯想会。南方有云梦泽(湖南益阳以南、湖北江陵以北之地),您可以说到云梦巡游,会见那一带的诸侯,韩信听说陛下到了云梦,按照礼仪,必来见陛下,陛下乘其不备,只用一个壮士就能生擒他。”
刘邦认为,这的确是个好主意,便向天下发布通告,说要到云梦泽游玩。并专门遣使告诉韩信,让韩信前往云梦相见。
韩信听到消息后,是很犹豫的。他不知是该去还是不该去。据史料记载说,韩信当时感觉到刘邦来者不善。他左思右想,自己到底有什么秘密被刘邦知道了,结果想来想去,就想到了自己的老乡,曾经追随项羽的大将钟离昧身上。
项羽死后,钟离昧并没有陪去地府陪项羽,而是逃到楚地,听说好朋友韩信在做楚地的王,就跑来找韩信寻求保护。韩信想都不想,答应下来。刘邦曾发布通缉令通缉过钟离昧,但因为没有告密者,所以毫无消息。
韩信认为,问题可能就在钟离昧身上,大概是有人告密,说我私藏国家罪犯。韩信于是跟钟离昧商量,希望他能老实点,跟自己去见刘邦。
钟离昧苦笑,却又很郑重地提醒韩信:“你若将我逮捕交给刘邦,以此向刘邦献媚,那么,我今天死,你也将随后而亡。”
韩信当时很窘迫,他有点后悔当时收留钟离昧了,既然钟离昧不肯老实与他合作,那么只有杀了他。据说钟离昧自杀前,说韩信:“你真不是一个仁厚之人!”
这话如果放在二人的关系上,的确如此;但若从国家利益的角度来讲,韩信的确是个忠贞之臣。
不过,韩信想错了。当他提着钟离昧的首级见到刘邦,还没有做一句解释,刘邦就一声断喝,武士把韩信捆了起来。然后,就启程回临时国都洛阳。
上车时,韩信不知是哪里来的书生气,喟然长叹:“果然像人们说的那样:‘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当然应该被烹了。”
刘邦可不想让人误会自己是这样一个人,他争辩道:“你还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抓你,是因为有人告密,说你要谋反。”
韩信无话可说,总之,现存的史料并没有记载,韩信当时有过争辩。到洛阳后,刘邦思来想去,认为韩信虽然要谋反,但功大于过,所以就把他贬为淮阴侯,让他去淮阴好好反省去。韩信无缘故地被贬,当然牢骚满腹,常常称病不朝。刘邦也不是不理解韩信心中的不服,这位皇帝也是没有办法,所以对韩信的软对抗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可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告密者又告发了韩信。
韩信这个人似乎命运很不好,小时候无依无靠,好不容易被刘邦封为大将,只领兵四年就被剥夺军权,然后是被人告发谋反。这次又是被人告发谋反。不过这一次,告密者留下了姓名,这个人叫栾说。栾说的哥哥是韩信的舍人,也就是家臣。很可能是在处理一些事情上不符合韩信的心意,韩信就把此人囚禁起来,同时还声称要对其进行严厉的制裁。
栾说在看望哥哥的过程中,哥哥的处境让他感到了无助。据史料给我们的信息,我们可以得知,就是在栾说与哥哥见面的时候,这位韩信最信任的家臣把韩信要谋反的消息告诉了栾说,栾说毫不迟疑,为了能解救哥哥,立即向朝廷告密,说韩信要与阳夏侯陈豨谋反。
陈豨是汉朝的开国功臣,当时被任命为巨鹿守。公元前197年,陈豨任代国的丞相。汉朝规定,诸侯王的丞相都由中央政府派遣。不久,他自称代王,联合韩王信、燕王绾举赵代之兵反叛,刘邦亲率大军北上征讨,吕后及萧何守卫国都长安。
有一天,吕后慌忙召来相国萧何,把栾说的告密说了一通,最后认定,韩信肯定是要和陈豨商量过谋反的事情。
听了吕后的话,萧何也觉事态严重。经过密谋,两人决定:由萧何去见韩信,诈说叛军已经被刘邦平定,陈豨已死,诸侯与群臣皆入朝祝贺,也请韩信入朝致贺。
萧何去见韩信,把来意一说,韩信果然跟着萧何到了长乐宫。
结果可想而知,韩信进宫见不到皇帝,只见到了一大批武士,把他捆绑起来。吕后连问都不问,就将他杀掉了。
韩信临死前,并没有说自己是否要谋反,司马迁认为韩信的确与陈豨探讨过谋反事宜:“陈豨拜为巨鹿守,辞于淮阴侯,淮阴侯挈其手,辟左右与之步于庭,仰天叹曰:‘子可与言乎?欲与子有言也。’曰:‘唯将军令之。’淮阴侯曰:‘公所居,天下精兵处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之叛,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将。吾为公从中起,天下可图也。’陈素知其能也,信之,曰:‘谨奉教!’汉十年,陈豨果反。上自将而往,信病不从,阴使人至所,曰:‘第举兵,吾从此助公。’信乃谋与家臣夜诈诏赦诸官奴,欲发以袭吕后、太子。部署已定。其舍人得罪于信,信囚,欲杀之。舍人弟上变,告信欲反状于吕后。”
韩信被杀后,刘邦回到洛阳,听了这个消息后,又喜又叹。至于韩信是否真的要谋反,刘邦没有问。于是,“韩信谋反被杀”就成了历史上的重大谜案之一。那两个告密者也成了历史讳言之人。
许多人对韩信之死表示惋惜,有人认为他在齐王任上时,靠实力就能与刘邦项羽鼎足三分。如果在那个时候不造反,楚王时的光杆司令和淮阴侯时的无兵无卒,玩“造反”实在是玩火自焚。
不得不说,开国功臣大都不得善忠,如果不是一个规律,也是一个普遍现象。汉朝初年,刘邦辛苦奔波,全是为了各地造反的诸侯王。韩信虽然没有造反的实证,但却有造反的实力,这不能不让刘邦有所忌讳。况且,韩信当初要挟刘邦的事,总不能让刘邦痛快,所以,韩信后来之死是必然的,但却不是必须的。因为有告密者。
如果说第一个人的告密是刘邦搞鬼的话,那么,第二个告密者可是有名有姓,有据可查的。刘邦当时正在前线拼命,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来找个告密者告发韩信。
所以说,韩信如果真的要造反,那么是告密者毁了他;如果他没有想过造反,那么,是刘邦利用告密者毁了他。
告密者在汉朝初年,所能担当的角色恐怕也只限于此。至少刘邦在那段时间忙于剿杀诸侯和与匈奴的对峙,国内百废待兴,他不可能将秦朝的告密制立即继承过来。不过,秦朝的告密制度显然是给了他种种启示,聪明的人往往都能利用告密者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但不可认为,刘邦是个光明磊落的皇帝,只是因为汉初的政体是郡县封国并存,集权制度还没有被强化到必须要帝王一个人来处理国家大事,所以,刘邦在治理国家的大范围内还不需要告密者。
当专制制度发展到一定程度时,自然就有皇帝喜欢告密者了。
告密滔滔
我们知道,秦汉的政体是宰相负责制,宰相作为政府的首脑,处理所有朝廷政事,皇帝只有监督权,而没有干预权。虽然实质上并没有做到这一点,但至少这是一个程序,即使在今天,也值得我们去怀念。但到了汉武帝时期,这种政体就受到的了挑战。
汉武帝雄心勃勃,权力欲望极大,又因为要与匈奴开战,所以,他渐渐地把本该是宰相的权力转移到了自己手中。终武帝一朝,宰相十三位,其名声与地位远远不如秦国的李斯和汉初的几位丞相。如果说,权力产生腐败,绝对的权力产生绝对的腐败;那么,集权催生告密,绝对的集权催生绝对的告密。
在与匈奴的战争后,汉帝国的国库为之一空,汉武帝必须要进行一场创新的聚敛财富手法,才能使战争和自己的享乐生活继续下去。于是,元狩四年(前119年),他颁布了“算缗(min)”和“告缗”令。
所谓“算缗”,就是对商人和手工业者征收财产税,规定商人财产每二千钱抽税一算(120钱),手工业者每四千钱抽税一算,非吏比者、三老、北边骑士的每辆车抽税一算,商人的车每辆征收二算,五丈以上的船每条征税一算。同时为了避免这些人逃掉商人的身份,武帝还特意为他们另力一户口册——称为“市籍”。
在“市籍”中的每个人都要主动向政府自报个人财产,如有隐瞒不报或自报不实的,鼓励知情者揭发检举,这就是“告缗”。
如果不再向下看,我们很为武帝的这一举措拍手称快。商人牟利与农夫不同,其所得与所付出在任何时代都不成正比,这样的人必须要有交纳高税的义务。但是,人性是贪婪的,每个人都希望得到的多,付出的少,税越低越好。汉武帝时代的商人不会因为自己少交纳了税而感到伤了自尊,也不会觉得自己没有尽权利而感到害羞。
武帝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鼓励告发,并且奖励告密者。凡揭发属实,被告者的财产则全部没收,并罚戍边一年,没收的资产分一半给告发人,以作奖励。
但是在执行中,困难还是有的。比如有官员与商人勾结,帮助商人逃税。武帝在处理了这样的几位官员后,于前117年,特意任命杨可主持“告缗”。也就是说,专门成立了一个由杨可负责的机构,这个机构如同今天的信访办,接纳的人就是那些告密者。而工作内容主要是针对告发逃税的商人。三年后,杨可的工作业绩突飞猛进,武帝再申告缗令。一时间,全民上下,尤其是那些受苦受累的农夫得到了向富人报复的机会,他们三五成群,或是单枪匹马,从帝国的各个角落来到京城,进行告密。
据说,杨可这个部门如同今天饭菜特别可口的特色饭店,来吃饭的人都要提前领号,很久之后才能接见自己。“告缗”的结果,让汉武帝非常满意,朝廷得到了以亿计的财物,田宅无数,商人中产之家只好宣布破产。
不过,一种制度的目的如果不纯粹,那么,在其执行手段时,就会被人利用。在如火如荼的经济告密的背后,往往搀杂了许多人私人的目的。比如,有人就通过朝廷鼓励的“告缗”,把平时的怨家给轻松地解决了。当告密如同秦国时已经成为国家法律,那么,遵纪守法就成了百姓的义务。即使无密可告,因为有激励因素在里面,许多人也会找出秘密来上告。
作为专制最高权力者汉武帝,告缗运动不仅让他得到了可供自己支配的巨大财富,也通过告密加强了自己的无上权威。毋庸置疑,这种搜刮民财、盘剥民财尤其鼓励告密的做法,其毁坏国民人格和心智的恶劣影响深远。武帝鼓励告密,事实上就是鼓励全民特务政治,鼓励人性的堕落,鼓励以邻为壑,鼓励贪婪和邪恶。而这一切的实现,都是因为他手中没有任何人可以质问和约束的权力。
告密滔滔之下,许多人为了自保,只能做出在今天看来是不符合常理的事。也就是说,告密往往催生虚伪与狡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