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这种决心,他认识了学生陈子福的家属,这孩子的家就在庙侧。他常常拿他的衣服给他的母亲去洗。他自己放学后便到野外拾煤炭木柴,常常不在家。他和母亲,姐姐,全在一个不知从何处来的继父管理之下。母亲和姐姐从早到晚,努力于洗衣服的工作,兼贩烟酒糖果。继父便忙着消耗这些货品,忙着谈天,忙着往外面跑。谁也不知道他的职业,谁也不知他和这母女两人的关系。这是一个活泼,老练而且狡猾的有趣的人物。趁着朋加来买烟的时候,他总笑嘻嘻的对朋加说:
“住在庙里冷清噢,坐一歇儿,坐一歇儿!”
猜想出对方是想结纳自己这样一个人物,猜想出在一个陌生人家闲坐,有个男主人在,是较为冠冕堂皇的,朋加是无可无不可的坐下了。并且常常坐下了。
躺在竹椅上,看女人洗衣服,看人们的门前来往,虽然对过一块空地的恶臭给风送过来,灰尘盖满了一切,也扑进鼻孔、喉管,干燥发痒,鸡粪、鸭粪、浓痰、孩子的屎尿遍地狼藉着,然而这比庙里好,生动、有趣!
五
这天上午,那烟酒店老板,陈子福的继父,正在家喝酒,又和买烟的朋加搭讪了。
“坐一歇儿,坐一歇儿,不妨事。我知道的,庙里闷。”他睁着红眼睛望别处,干笑了一下,招待着朋加。等朋加坐下了,才正式瞧着朋加说:“这样的烧酒,这样的小菜,也不敢请您,下次弄了好菜好酒,准到庙里来叫您!”静默了一阵,话不能不谈到本题了:“唉,如今这世事——唉,——先生,不瞒您,嗐,嗐,兄弟,就是我,从前也干过好差事,铁路局的稽查,一个月的进账不算少。自己有两间房,还开了爿小店!妈的,福享足了,碰得时运不济,一直倒霉到现在!妈的,发财要命,——嗤,象——喏——车站边那家姓王的,他妈的还不是跟我一样,稽查,讲起本事来,哼,他妈的,亲眼看见那狗肏的发的财,不过几年工夫。我,兄弟,要是时运来潮,碰见了象您这样的一表人物,肯提拔一下,吓,吓,吓,先生,您是哪里人?”他嘻开了笑口,瞧着朋加,赶快大声吩咐正和女儿阿宝在门口的桌子上洗衣服的妻:“姆妈,拿支香烟给朋加先生,没有别的吗?就是‘哈德门’吧,酒也舀一罐来。”
朋加阻止道:“不必客气,烟,我刚才买得有,我是湖南人。”
“呵,湖南,长沙湖南吧,喂,抽我的,抽我的。”他抢去朋加的烟,换上自己的,且给擦了火柴继续说:“啊,长沙湖南?喂,这儿的公安局长也是湖南,您认识吗?请抽烟!”
“认识的,不客气,我自己来!”
朋加接了火柴,说了关于公安局长的许多事:出身,家庭,种种。烟酒店老板睁着眼,神态肃然的听。静了一会,亲切的谦谨的说:
“先生,我知道您象闸口这样的分局是不肯干的,但是这儿的味道并不坏,那怕就是个巡官吧,半年工夫,我兄弟,并不是吹牛,包您发财。若是我兄弟能够承您看得起,在您底下当个二副,——唔,掉支烟,掉支烟,——吓,吓,吓,我包您。——住在这儿十多年啦,这地方的情形全清楚。干事情就全靠路道熟;您说对不对?什么红丸啦,鸦片啦,牛头税啦,赌啦,全有巡官的好处的。”
听得入神的门口的阿宝,象个中年妇人,身体发育得不坏,不肥不瘦,虽则皮肤黑,但很坚实,这时她旁边站着一个铁路工人,趁她妈晾衣服去了,那工人用脚踢她的大腿,低声说:
“宝,怎么几天不来啦,坏蹄子!下午来吧,我屋里有酒有肉,玩玩牌九不成吗?”
说完,那工人又踢了她的大腿。
阿宝不作声,用手掩着嘴微笑,偷偷的瞧了朋加一眼,又瞧了她继父一眼,她继父赶忙避开了自己的眼光,将头凑近朋加的脸,低语道:
“先生,您抽这个玩意儿的吗?”
说着,他将手指排成个“八”字,凑近唇边吸了一口。
“唔,也抽的。”朋加假意的说。
“是的喽,我看您的脸色,就知道是抽的,慢慢,下午,我带您到一个好地方。咱们全是自家人,一点都不必客套的。”
“好,谢谢你,一定去。”
下午,在向纸烟店走的路上,“又到那好地方去养养病看。”这样忖着的朋加,笑了。
走进纸烟店,只见老板娘独自在洗衣服,朋加这样想道:
“阿宝到那里去了呢?——‘又有酒,又有肉,推推牌九不成吗?’啊,那铁路工人……”
不久,老板回来了。他邀朋加出门,走进庙后面一家人家。那是一楼一底的房子。楼上较干净,和庙里一比,的确算“好地方”。因为前楼有客人,一个三十多岁的黄瘦的妇人便招待他们到亭子间。亭子间的三个男人便从床上爬起来,象端视一个公安局长的朋友一样,对新来的朋加瞧了一阵,一个个溜走了。
那妇人,穿着红紧身,黑裤,颈上显出一条条的血痕,显然发过痧症的,一壁咳嗽,一壁出出进进的忙着,敬了茶,敬了香烟瓜子以后,她和烟酒店老板周旋起来了:
“杀千刀,纸烟只晓得自己烧啊!”她在他的股上抽了一板,伸手从他口里夺去了香烟。
“你晓得,我这晌连香烟钱都为难末!嘻嘻,好人,快点把丸子拿出六十颗来吧,一起算账!——婊子,别歪缠了吧,真的,不难为情吗?——我这朋友,哼哼,我告诉你,这儿公安局长的同乡。”他说着,瞧着朋加:“先生,我们全是自家人,这嫂子也顶贤慧。您不要客气,来呀,躺躺吧。”
他们全躺在床上,妇人拿了红丸来,烟酒店老板把红丸装好,递给朋加。妇人坐在烟酒店老板的屁股边不断的烦着:
“这几天还是咳嗽,腰痛,吃不下。”她露出两颗金牙,手撑着床沿,萎靡的说:“我想这样子下去是不行的,我想混过热天,或者到城里,或者到上海。”
“是啊,离开的好。省得常常把他放在心上不快活。你晓得你的身体到了什么样子?再不当心就要预备棺木了。”
“放屁,我还要活几年。那畜生他不要我,他要轧姘头,好的,我也不在乎。各走各的路,——我今年不过二十八,还有人要吗?这副样子,你看?”
“有人要,有人要,我担保。实在一时找不到,我兄弟,——哈哈,嫂子,别打,正经话,我给你找一个就是。还是要本地人?还是要外帮人?”
“本地人我不欢喜,”她那白眼珠向朋加翻了一下,“别说外帮人,外帮人有好的,老实,心肠好,靠得住。——唉,找得相当的人,我想好好的过几年。”
室内烟雾弥漫,朋加觉着闷热、头晕、胃气痛,连连催着要走。临走时,朋加掏出一块钱,烟酒店老板竭力阻止着,妇人也竭力推辞着,在烟酒店老板的腮上扭了一把说:
“走好噢,叔叔走好噢!木头,不要忘记,明天再邀叔叔来玩噢!”
朋加头也不回的一直冲到家,不吃晚饭,天一黑就睡了,在木板床上辗转着自语道:
“……天啦,这是怎样的生活啊?我究竟到这儿来干什么的呢?唉,不要去想它,什么都不想,好好的睡吧!好好的养养身体吧。……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但“阿宝下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的念头,庙后那妇人,烟酒店老板等等,总在他脑里跳跃。他的头发热,肚皮象木板一样胀痛,越睡越醒,越醒越想,想到一切,都使他烦躁,都使他生气,他终于爬起来,又走进一幻的房里。那时和尚们聚在一块抽红丸,谈天。朋加坐了一会,对一幻说:
“今天同隔壁阿宝的父亲到庙后面第七家去过,也许是第八家吧,在那里抽了几颗红丸,里面有一个妇人,脸子又黄又瘦——”
“那里有什么去头!”一幻说:“那个老妖精,丑得很!你到她那里抽红丸啊,哼,贵得要命!”
“阿宝,喂,我说这个阿宝啦,究竟是怎样的妇人啊?”
“规矩得很,吓吓,男人以一百为限!你不要以为她是个妇人!她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呢!个儿生得大,孩子都养过。她的娘顶怕她,她的娘自己也糊糊涂涂,不敢管她。你怎么问起她呢?吓吓吓,那没有味道,她差不多每天清早都来庙里拿衣服去洗的。她来总走后门。没有别的,比方吧,洗一件衣服应该给她三个铜子,你就给她六个,或者十个,那就成了。——次数多了,你就买给她一个铜戒指,吓吓吓,那没有味道,她的那个东西……”
意兴索然的朋加又去回房睡了。真是苦恼啊,这一切,他原不愿思索的,但还是无聊的想下去。就是睡着了,在梦中,也还是无止境的想下去,头脑昏昏沉沉,全身发着空热,肚皮隐隐作痛。梦境也和现实一样:目所接触的,耳所听见的,脑子所想及的,无一不是贫穷、污秽、杂乱、令人作呕。他常常咬紧牙齿,坐在床上,两手紧抱着肚皮,摇摆到天明。
六
满想在白天好好的睡一下。校长先生和教员偏又尸一般挺着在自己床上,让孩子们在课堂里吵,叫嚣得很厉害,朋加只得走到一幻房里睡了。
是上午,和尚全出门了,庙后的几间房子比平日更清静,但朋加睡了好久,不曾睡熟。人不感到疲倦,也不象整夜不曾睡的那末精神萎靡,他只觉得应该睡半天,就是睡不着,也该闭着眼,静静的睡。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失眠症神经衰症,已经达到十分困难的境地了,不得不如此强制自己的。
他仿佛在游山;在钓鱼;在弹琴唱曲的妓女的船上,那儿,他和朋友去过一次的,在和船夫打牌,警察来了,船夫将船驶到江中了;这也是他经验过的。在抽红丸;在杭州。……也仿佛看见灰色的太阳,飘渺的烟云,啼噪飞跃的鸟,……他漠然的在心里说:“我现在究竟是睡熟了?还是在做乱梦呢,无从知道呀!我不妨睁开眼试试看,我相信梦与现实决不会分不清楚的。……”如是他把眼睛睁开了,没有什么人,的确睡在一幻床上,室中是很静的。于是他又坚忍的重行闭着眼。
大约十点钟,庙后一阵男人打骂的声音,传进他的耳里,他疑心自己还在做梦,也许是自己的幻觉,没有理会;不久又是一阵男女夹杂着的哭吵声,他仍然以为身体虚弱的缘故,神经错乱的缘故。但最后是一阵喊救命的尖锐的叫声钻进他的耳里,于是他又睁开了眼,知道自己并不曾睡着,那凄惨的叫声也依然缭绕在他耳边,继续不断,于是他神经紧张的爬起来,开了庙的后门听了一会,沿着山坡,向破落户的行列走去。
那儿离他昨天去的地方并不远,木板造的歪斜的楼房,似乎经不起重压,要坍圮的样子。朋加随着叫声在第三家门口立住了。门口杂乱的堆着洗衣盆,脏衣服,屋里连破败的家具,也没有几件,且没有一个人。他好奇的带着探险的神情,尖着耳朵,一步一步的往里面去,立在不很坚牢的扶梯上听着那哭,骂,打,叹息,以及竹杆折损的各种错杂的声音:
“……打死她,打死她,婊子——弄得狗男人白天在这里打架,成什么世事?”女子的粗哑的声音骂着,接连又是一阵破竹竿震扑的声音。
“哇,哇,呵啊,——救命啦,——呵啊,哇,——”是女孩子的哭喊声。
“你索兴一刀把我杀了吧,横婆娘!我看你横到什么地方为止,妈的。我不许再打,再打,我跟你拚了这条命。”这是一个衰弱无力的男子的声音。
“拚了就拚了,这日子我不要过,嫁了这种男人,真倒了千代的霉啦,这样大的岁数,扯要作践女孩子的身体来养自己,算人啦?——这日子,我不如死了干净,——唔,娘的,我跟你拚了,娘的……”这又是女人的粗暴的声音,接着楼板哗喇哗喇的响,杂着不清爽的愤骂,这个家庭的大战开始了。
朋加不能再忍了,走上楼,眼睛逡巡了一下,没有谁注意他,他威严的说:
“喂,喂:停止!你们这太不成样子了。——你们在里面打,外面人听了,以为发生了命案啦!——这究竟是怎么一同事啦?啊?你们?”
战争立刻停止了。
男的白了点头发,着了破旧的蓝布衫裤,驼背,黄瘦的猴脸,变成了青白色。他从女人的扭抱中挣脱出来,喘着气,皱着眉,向朋加瞧了一眼,惊愕了一下,即刻低了头,软洋洋的坐在床板上。床上没有蚊帐,撒满了尘土的破席上点着灯,伴着茶壶茶杯烟具之类的东西。室内再没有旁的,只是一片的荒凉。女孩子,十六八岁的样子,留着辫,尖脸,死白得可怕。两手掩着脸倒在靠墙的地方,不象以前那末哭泣了。她旁边散乱着竹杆的碎片。那妇人方正面孔,三十多岁的样子,身上的布衣服还清洁。她惊骇的奔进前楼,一屁股坐在床沿,断断续续的在叹息抽噎。
“象这样大的女孩子,好随便打的吗?你们想想看,究竟为什么呢?这儿的警察难道不管事的吗?啊?——这是什么玩意儿呢?这烟灯,烟枪,白天也排着,这是什么玩意儿呢?”
朋加象煞一个官僚的神气,威严的恐吓着。那男人慑缩的抬不起头来,眼瞧着别处摇着头,悲哀的说:
“唉,没有法子,——要命,唉,要命——唉,女孩子也是自己不好,唉,这真要我的命——”
“你自己想想对不对得人住?——你要这样子,好,好,我滚就是,听你们去,我就滚。”
女人在前楼脚蹬着楼板,洒着鼻涕悲愤的说。同时,楼下来了个中年妇人,牵着女孩子下楼了。一切情形早已了然了,朋加劝解道:
“好啦,好啦,象你们这样穷苦的家庭,好好的过日子还来不及,再吵,还成什么样子?又不是两个人年纪轻轻的,何苦呢——我说,以后,我说,女孩子不许打,鸦片也不许抽。你们都听到吗?啊?”
“是,是,是!——先生贵姓?”
“朋加!——我就住在庙里。”
“啊——您,您就是此地公安局长的同乡啊!——喂,先生,您抽一口。——您抽这个的吗?”
“不抽的。”
那汉子象受了意外的打击一般,即刻吹了灯,把破席上的所有搜拢来,搁在屁股后面,缩手缩脚的,两眼呆呆的瞧着朋加,嗫嚅的说:
“对不起,对不起,请到楼下坐,请到楼下坐。——在这儿用了饭去好吗?”
跟着那汉子走下楼,朋加象修了善的慈悲的佛一样,走回庙。
七
比来时更消瘦更虚弱的朋加,一连好几晚不睡,是常事。白天也一样。他象失了灵魂一样,东站站,西坐坐。不爱吃,不爱喝,也不爱说话。烦恼苦闷压倒了他,这宇宙惊骇了他。他不知道他自己为什么被遣戍到这里?他不知道在这里的一个月是怎样消磨的?他不知道这次的旷工与跋涉所加惠于他的是什么?杭州,潮神庙所加惠于他的是什么?他的心灵震悸起来了。他急急于要离开那儿,或者回去。
两天后,他从邮局取到几元的汇款,突然向校长告辞了。校长正在上课。
“怎么就走呢?我们明天好领薪水了。领了薪水陪你逛逛再走,不行吗?”
“不,我近来不知怎样,心境不大好,也实在打扰得太久了。”
“真对不住,在这里招待你,真太委屈你了。我有课,对不住,不送。”
朋加苦笑着,对于他的朋友非常的抱歉,但又说不出别的抱歉的话。他颠颠头便肃然的走出庙,什么都忘记,什么都不见,在他的眼底下,只有一条渺茫的、模糊的、漫长的路,他踽踽的向车站走去。
上午九点钟前的阴暗的天,分外觉着宇宙是愁惨的。他买好票,走进月台痴呆的立着,候着,候着,他简直忍耐不住要哭出来,象什么压迫着他,追逐他,头闷沉沉的,好象那块地也旋转起来,要把他推倒似的。他非飞似的离开那里不可。他想:
“我的妻也许以为我的病完全好了吧?见了我的面,她也许会大吃一惊吧?唉,买好票,身上又只剩七八毛钱了,离开此地,又好到什么好地方去养养病呢?唉,火车啊,把我载到坟墓中去吧!火车啊,哗喇哗喇的,一刹那冲出世界以外吧?……”
火车来了,他从幻想中惊跳出来,奔上车,在一个窗口坐下了。
破庙的阴影,过路亭的尖顶,江中的帆船,浩渺的钱塘江,白塔岭下的破落户,依然在弥漫的云雾中可以见到。铁路工厂的煤烟,火车头上的煤烟与江上汽船上的煤烟拖着漫长的疑问记号“?”,纷繁、杂乱、龌龊、贫穷、喧闹、依然象在朋加的心里燃烧着,在他的身上燃烧着,在车中燃烧着,也在世界的各处燃烧着。
一会儿,车开动了。朋加脑袋胀,心里要作呕,肚皮隐隐的作痛,有时是象刀割一样。他咬紧牙齿,抱着肚皮,随着车身的颠簸,他的身体也摇晃着。向窗口瞥了最后的一眼,闸口剩在车后,潮神庙给愁惨的云雾吞没了。他懒洋洋的头靠着车箱,悲哀的低语道:
“唉,潮神啊显显灵,把这块地方冲洗一下吧!把这个世界冲洗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