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做了一个梦。辽阔的草原上,放牧的牧民,柔和的夕阳,她穿着紫色的衣服舞蹈、歌唱。突然,她停止了舞蹈,她在我身边坐下,她一边擦汗一边说。我已经疲倦了,我要去寻找异乡的梦,那里有高大的香樟树,夜莺把家安在树顶上,每晚在枝头清脆的鸣唱。碧波的湖面上有泛舟的江南女子,才子在船头吟诗作对,抒发满腔激情,湖水年老的脸上爬满细小的皱纹。春花秋月,夏虫冬雪,红花绿柳,腊梅香菊,草长莺飞,鸡鸣狗叫,长河落日,秀水青山。元昊,我等不及了,你快带我走。说着说着她哭了起来,她的头靠在我肩上,眼泪不停的流。她越哭越伤心,泪如雨下,重重刺痛我的心。元昊,你快带我走,带我走。
夜风爬过窗子。我从睡梦中惊醒,眼角湿润。幽蓝的夜色里,留下一弯如钩的新月,独钓千古情愁。刚抽出新芽的树枝不断戳向空洞的天空,刺破幽暗的面孔。哭泣的风将我带回辽阔的草原,月下的荒野如此幽暗,黑夜已吞没黄昏最后的余辉。那是我出征前一天晚上,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黑暗中模糊的我的脸。我对她微笑。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她没有回答。很久,她才说。我怕我以后看不见你了,所以现在多看看。我捂住她的嘴。胡说。我会好好的,因为我是王,主宰一切的王。夜很静。很静。
我喝完酒壶里余下的酒,把空的酒壶丢在地上,破碎。我是王,主宰一切的王。王主宰一切。夜风反复唱着,传向很远的地方。
很多年以后。在大宋的西北建立起一个国家。传说那个国家的人箭法都很精湛。哪个国家的名字叫做——大夏。
(下)
很多年后。每当夜幕开始降临时,我总是站在高大的侧柏树下仰望天空。西边的天空,绚丽的云霞渐渐隐退在广阔无边的夜色中。所有带着铜扣的朱漆大门都已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宫灯在王宫里一盏盏的亮起来,我在大殿中来回踱步,空空的屋子里盛满我的寂寞。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会想起她,琰。哪个刻在我生命中的女人。想起辽阔的草原,春天在草原上空微笑。美丽的舞蹈,悠扬的歌唱,如潮水般涌上我的心头。我突然想回到哪个草原,我不知道那里是否还有人在歌唱,舞蹈。放牧的牧童有没有回家。绿色的草是否已经枯死。我不断的问自己,她跟王位到底哪个是我的天下,结果是心口惨烈的疼痛。人一生中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假如让我重新开始的话将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我抬起头来,看着那挂在树枝上的月亮。夜风吹过。花粉的香味在黑色的空气中弥漫。树叶沙沙的响,凑出美妙的旋律。我却感觉到寒冷。
那天,我站在那里仰望着开始慢慢变的铅灰的天空。空色的风不断的吹来灌满我的长袍,湿润的空气里漂浮着静溢的清香。我像往常一样让思绪在夜幕中放飞。然后我听见了从远处传来的琴声。和着风袅袅地缠绵在一起。我的灵魂被那琴声吸引住了,天籁之音将我带去大印宫。静止的湖面上是月光美丽的脸。紫色的雾气在湖面上散开。湖边的阁楼中,妙龄女子调琴歌唱。紫纱飘动。琴声如流水,时缓时急。我呆立在黑色的风中,时间把我遗忘掉。我屏住呼吸,害怕将梦打破,直到她起身离去。我看见了那个熟悉的眼神,泉水般明亮。夜深人静,月已中天。
我坐在大殿中央,开始昨晚那个眼神的想象。讹庞侧在一旁,报告近段时间各国使者献上的贡品。西域的骏马,宋国的丝绸、美酒,辽国的参生。以及三个月后将在南门校场举行的全国竞技。陛下。竞技赛定在立秋那天,南门校场。他提高了声音说。阳光正落在他的脸上,开始斑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已经察觉到我在思考。这个就全交你负责好了。谢陛下。他走以后我再次陷于了沉思,突然我脑子里灵光一闪,琰。我起身朝大印宫走去。
她每晚都会坐在大印宫湖边的阁楼中弹琴,从宫女那我知道她是太子宁令哥的妃子,没峪氏。每天我都会去听她弹琴,因为从她那里我找回遗失在草原上被风干的记忆。我总是站在远处远远的看着,让那美妙的乐声刺激我的耳膜,洗刷掉所有的烦恼,疲惫不堪的心得到一次又一次的洗礼。那歌声就像盛在玉杯中的美酒,酒醉以后便会忘掉所有的烦恼。
酒。南国所献之酒,清香甘甜。果真不同凡响。三杯过后我开始微醉。讹庞说如此美酒怎么没有奏乐?传陛下旨意,宣乐师进殿。乐师行过礼以后开始演奏,他演奏的是《大风歌》。退下,什么乐师。讹庞你帮我去找没峪氏来为我弹奏一曲,我只要听她的歌。陛下……讹庞有点犹豫。还不快去。是,陛下。说完他脸上露出献媚的笑容。
我不知道那晚有喝掉多少酒。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脑子里隐约的记得她那天穿的是红色的衣裙,也有可能是白色的。次日我醒来时,发现她就坐在我的床头,泪水不断的从她眼角滑落。打湿撕破的衣服。她见到我醒来了赶紧擦干眼泪跪下,陛下。她说话的声音失去了往日歌唱时那样的甜美,声音变的嘶哑。说完她的眼泪不听话地流。我扶她坐在我的床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门被推开,太子站在门口。他看了一眼坐在床上衣冠不整的男女,眼中满是愤怒,他额角的青筋凸起不停的跳动。我的心像停在湖面上的木划,起风后一上一下的起伏不停。谁叫你进来的,出去。出去。第二个出去没有发出声音,说在喉咙里只有我自己听见。我不再像以前在人面前说话那样神采飞扬,我心里开始胆怯。看着太子转身离去,他那愤怒的眼神利刃般刺进我的胸膛。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被人不断追杀。吴钩映月,乌鸦悲鸣。一个苍白、冰冷、诡异的笑在朦胧的月光下闪现,弥漫在寒冷的风中。那笑容有如利刃的闪光,使人不寒而栗。我惊呆了,眼看着他将吴钩刺入我的胸膛,殷红的血液染红我的白色长袍。冰冷的汗珠不断的从额角渗出,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从噩梦中惊醒。我走到窗前,推窗而望。院子里的大树上挂着一弯残月,干巴巴的空气里没有半丝的风。我努力去回忆梦中刺客的脸,然而头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我还是将这个梦和我矛盾的心情告诉了讹庞。野利仁荣去世以后每次当我遇见棘手的事情我都会跟他说。野利仁荣在临终前还跟我说,陛下,讹庞不可信也。我总认为是他太多心了。这些年来,讹庞辅助我将朝廷上下大大小小的事情,处理的井井有条。大夏国泰民安,兵强马壮。讹庞乃大功臣。陛下您认为没峪氏怎样?她……看见她我就会想起我的过去,她的琴声如行云流水带走我的所有忧愁。陛下那么喜欢她,何不封她……他没有把话说下去,然而后面的话却很明了。他是想让我封她为妃。你的意思是,让寡人封她为妃。他没有说话,脸上堆满了献媚的笑。太子……陛下,太子那里就由我去好了。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大殿,远去的背影渐渐的消失在走廊的柱子下。那块悬在我心头的大石终于落了下来。
立秋。那天天气似乎很不错。金色的阳光,天空蔚蓝。南门校场被禁军重重把守,五色的彩旗在风中迎风飘扬。被挑选出来的五十名参赛选手早已站在用红色地毯铺着的木台上。他们都在等待着一显身手,他们高矮胖瘦不一,神态各异,从每张脸上都可以看出那种满怀信心的自信。我坐在这边高高的看台上正中间的位置上,旁边是后宫的嫔妃,以及朝廷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员。第一场比试的是骑马,我们党项族的天下是从马背上得来的。所以骑术是这次比赛的最先的一项。接着是射箭,比武,胆量智慧。鼓声雷动,比武项目比赛的时间在前面两项比赛结束后一柱香后。也最为精彩。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一剑接连腕出七朵剑花。转身,起跳,飞跃。每一个动作都让高台上的文武官员目瞪口呆。嫔妃们的在剑近身前时总发出惊讶的叫声,没峪氏紧紧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在流汗。我抬头的时候看见了坐在右首旁的太子,他正看着这边。四目相遇,里面是一种让人无法看透的神态。喝彩声不断,是那个穿黑衣的年轻人胜了。讹庞刚才那个人叫什么?回陛下,浪烈。浪烈,你族人?是。传我旨意赏黄金千斤,布千匹。谢陛下恩典。他抬起头的时候脸上依旧是那献媚的笑容。
岁月的年轮,总是在不停的往前推移。秋天很快就过去了,当我看见一片枯黄的树叶从空中飘落下来,我知道冬天不会远了。秋风带着阵阵的寒意将那些枯黄的叶片从树上拉下来,那些古老的树木在短短的几天里脱掉最后的衣服赤裸在风中。
很多年前。每当树叶飘落时,我总要独自一人骑马去那辽阔的草原。看那里的小木屋,那里有放牧的牧童,以及我要找寻的记忆。可是现在的我已经忘记了那些,也许那里的草早已枯死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移住到贺兰山下的离宫,那里的冬天不似兴庆府这般的冷。那些来自北方的冽风在遇到贺兰山后变得束手无策。我安心地住在离宫,说我安心是因为我不再想要去征服天下,我觉得我应该休息休息了。如是我就真的放弃了原来的那个理想。在离宫没峪氏每天都会为我弹唱,我和我的妃子在富丽堂皇的王宫中饮着宋国使节献来的美酒,每次都喝的烂醉。我再也没有见过太子,至于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他也许已经忘记了。时间慢慢的流失愈合心灵的伤口。
每天晚上,我总会梦见被人追杀。无论怎么逃跑,躲避,我总逃脱不了死亡的魔掌。每次噩梦里我都会看到那个苍白、冰冷、诡异的笑容。我总是在他将刀刺入我的胸膛后惊醒过来,额头上不断渗出汗水。我努力地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那张面孔,他始终模糊存在我脑海里,在我思绪的湖面上时隐时现。
寒夜,有风。残月。门哗啦一声被莽撞的风推开,一阵阴森,潮湿的寒流闯了进来灌满了大殿。烛光晃动。我听见了琴弦断裂的声音,琴声哗然而止。夜死一般的静。又是一阵风吹过,烛光熄灭。我眼前一黑,黑暗如同贺兰山顶坚硬的冰块,一块接着一块狠狠的砸向我。慢慢的我可以借助暗淡的月光看清楚站在我面前的两个黑衣蒙面刺客。他们手中的剑闪着点点寒光,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那个个子高一点的蒙面人舞动着手中的长剑,朝我刺来。七朵剑花,我看的很仔细。跟我上次在南门校场见到的一模一样。浪烈。那刺客吃了一惊,剑在空中稍微停留了片刻,让我得以从剑尖逃脱。我刚回过神来,另一个刺客,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愤怒。目光紧紧盯着我的眼睛。他凌空刺出一剑,我没有闪躲。我知道他是谁,太子宁令哥。那天早上在我的寝宫他就是用这样的延伸看着我的。我想喊他的名字,但是最终我还是没有喊。他的剑在要刺到我的心口的时候手开始发抖,刺在我左肩上。浪烈同时也朝我刺出一剑,不对应该是七剑。昙花一现般闪过七朵剑花。剑花消失,殷红的血液寂寞地流出来。滴在冰冷的大理石上慢慢变黑。
一个人为什么总是等到最后的一瞬间,才能了解到本该早已了解的事。在我倒下去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所有的一切。我听到了血液流动的声音,像夜风中潺潺的流水。我又看见了那个出现在我噩梦中模糊的脸。讹庞。他在朝我微笑,献媚的笑。野利仁荣在临终前跟我说过的话有在我耳边响起,陛下,讹庞不可信也。我开始有点懊悔没有听他的话,才陷进这个局。
七个月前我跟着讹庞坐在御花园中饮酒,那晚的月色很好。讹庞一杯杯的给我倒酒。讹庞你怎么不喝,来陪寡人喝几杯。陛下,臣最近身体不适不能饮酒。说完以后是献媚的笑。现在回想起来他根本就是故意想把我灌醉,然后好实行他的计划。按照规矩太子请安,应该有人通报我。那天他没有通过我允许就闯了进来。一定是讹庞搞的鬼。封没峪氏为妃也是他的主意,提出和解我跟太子的矛盾也是他主动提出来的。所有的一切他都早已计划好了,然后耐心等待时机的到来。
当太阳从铅灰色的云层里爬起来,将温暖洒满大地的时候。我被拥抱在阳光的怀抱中,忘记了寒冷。大宋。我已想到了讹庞派人行刺的原因。他让宋国使者给收买了,在宋人眼中只要我存在的一天,他们就会担心害怕。大夏的铁骑随时有可能踏平中原。我努力地想站起来,却没有丝毫力气。我静静地躺着,回到了辽阔的草原。蔚蓝而宽广的天空下,牧民放牧着牛羊。紫色的衣裙在风中舞蹈,我有听见了悠扬的歌声。她看着我微笑,向我招手。元昊,快来。
雄浑的钟声响了起来,在大殿上来回飘荡。我叹了一口气,慢慢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