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代科长不再做声了。他坐下去,便开始他的工作。邹军同志也因着朋友的劝告,按住了怒气,只口中轻轻地咕噜着。他到特别科工作已有了四五个月,同事们对他都是很和气,很要好,虽然他的地位比别人低了许多。今天这气,实在是第一次受到。代理科长算什么,他在宜兴县县政府里不是也代理过科长吗?这老贼!”他咬着牙齿,独自的想,“他敢于这样的侮辱我!”撕了一张报告表,有什么要紧,那一本报告表是活叶装钉的。请假簿不是活叶钉的,别个同志写错了,尚且撕的撕,涂的涂。而这一张报告表,本是无理写上的,老贼自己又已认为不作数,撕去了却还要老羞成怒。“还要多读几年书?”谁呢?谁最会写别字呢?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讨厌了:自从他来了以后,每天总要给他誊写三四次呈文——部长钧鉴……职邹金山……部长钧鉴……职邹金山……应该用科具名的,他用自己的名字替代了去,无须写呈文的,他都要写星文,中间还夹杂些别字。“这一句不大好吧,邹同志?这个字不是这样写的吧?”他回答说:“好,好,就请你改一改吧,我忙得没有工夫呢!”哼!忙些什么呀?翻翻大陆报,泰唔士报,用红铅笔画上几根线,丢给王同志,说,“请你剪下来,贴在国外要闻簿里,”或则,“用打字机把它打过一遍!”于是别个就须整天的忙碌了。而他自己,跑到部长室,跑到秘书室,回来就某同志某同志,部长怎样说,秘书怎样说。到科一月多,没有看见他做一篇英文的文章,天天只起草给部长看的不通的呈文,管不着的事他要管,分内的事倒不做……
邹军同志越想越气愤,他不待钟点到,就首先离开办公室了。他不但不愿意再和他同桌吃饭,连和他在一个房子里办公都不高兴起来。他恨不得把这老贼一脚踢出去,如同踢一条狗似的!
本已渐渐乏味的宴会,因了邹军同志的分离,便根本摇动起来。每一个人的心里现在都不能把他们俩的不快活的事情忘记,仿佛觉得这宴会有了一种极大的缺陷似的。邹代科长虽然善于忘记一切,第二天就像并不曾有过什么不快似的,首先对邹军同志和气地说起话来,而且第三天午间还请邹军同志一起去吃饭,但邹军同志终于不能立刻就高兴,还是坚决地独自去午餐。过了几天,王同志也宣布不来了。她说,天气太热,饭馆里的饮食不卫生,不如改在部里吃饭,那里是有膳食委员会的组织,专门监督着厨房的。特别科里只有两个女同志,王同志不在外面吃饭,便影响到另一个李同志,使她觉得杂在男子中的孤独和不方便,也接着和王同志一致行动了。夏科长是长期在上海的,他只每两星期中偶然的来了一次,但早上到办公室和部长室转了一转,又立刻赶正午十二点钟的特别快车走了。一位余同志已派到广西去。现在宴会零落得只有八个人,两张方桌抽去一张了。但仅仅是八个人的宴会,也仿佛太热闹了似的,不到十天,又少了两个。这是周同志和童同志。他们一致的说,福和园虽然小,价钱却便宜,包月又比零吃少钱,而且可以欠账。
王同志脱离这个宴会的真正原因,是很明白的,至于周童二同志又为的什么呢?他们也不高兴邹代科长。周君同志是上海因宜打字学校出身,在特别科里专门担任打字的,不应该做别的事情。但邹代科长来了以后,他除了打字以外,却还须给邹代科长做私人的书记,这里一封信,那里一封信。周同志面子上不好推托,心里着实有点厌烦。他是夏科长保荐进来的,邹代科长却不时当着他批评夏科长:“夏同志不会做事。……”童同志呢,是感觉到邹代科长在特别的注意他,每天限制他翻译的分量。因此他们跑到福和园里和邹军同志一起吃饭去了。
维持着乏味的宴会的六个人之中,那一天当邹代科长拍桌子的时候,突然带着不平的语声,叫他们平静一点的任才同志是在第一天看见了邹代科长就觉得心里不痛快的。什么样的不痛快,他原先没有晓得。他平常一见人,就有一种直觉。好的人,他无意中会喜欢起来,不好的人,心里就像碰到石头一样。他喜欢说笑话,讲故事,唱歌,如果夏科长那天欢迎邹代科长的宴会中,他心里快活,是谁也闭不住他的嘴巴的;但他那一天却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只是低着头。邹代科长拍桌子的时候,倘若他少活了两年,如同以前似的,他就会跳起来,把邹代科长大骂一顿。近来因为他阅历渐渐深了,知道管闲事无益,所以忍住了气,只尖利地说了这样一句话。他仍敷衍着邹代科长,因为他明白,世上的好人原是不常遇到的。黎士青同志一向是待人和气的,同时自己脚踏实地的做事,不怕别个扳脚后跟,虽然也不高兴邹代科长时常把自己应做的文章推给他做,他还是不愿露出他的声色。邬近夫同志是一个精明老练的人,他知道邹代科长是一个老奸巨滑的官僚,也看得出他想做科长,想开除一些同事的各种坏心思。背着人说坏话,挑拨离间,代图书馆买书揩油,种种在别个还不十分觉得的事,邬同志早已明白了。他一样的厌恶邹代科长,但他的语言和行动,向来是最谨慎的,他要留到非说不可非做不可的时候。待一切都预备好了,他才拔出刀来,往要害里迸发他的全力,使敌人连叫喊的机会也没有。留下来的蒋同志和汪同志都只比邹代科长早来了几天,他们不十分熟悉科里的情形,也不大管闲事。
邹军同志对于这些情形都很明白,他知道这老贼是站在一个孤立的地位上,可以和他搏击了。于是他便首先去问任才同志:
“任同志,这样一个人,为了公,为了私,不应该把他推倒吗?……”
如上所说任才同志是已经多活了两年阅历挫去了他许多血气的锋利了的,他知道为公为私都应该推倒邹代科长;但他推倒了以后又怎样,或许来了一个更坏的代理科长呢?公是乌烟瘴气的,少数人想把它弄好总是白费气力。他不愿意为公。私呢,他觉得自己这个饭碗不值得爱惜。
“糊里糊涂混一番罢了,认真做什么呢?”任同志冷淡地回答说。
但邹军同志不愿意这样,他还是进行他的计划。黎同志,即同志,王同志,周同志和童同志都同意了。黎同志和任同志同事最久,他晓得任同志的脾气,便担任先把任同志拖过来。王同志担任去拖李同志。任同志果然很快地就同意了,一知道大家非推倒邹代科长不可。李同志也因着王同志的相邀入了伙。两个态度不明的江同志和蒋同志,也同意了一个。现在人数已占了一大半,可以从速进行了。
一天晚间,在饭馆后面的一间小小房子里,那是邹军同志所住着的,便有了一个秘密的集会。大家首先是痛数邹金山的卑劣,随后便商量推倒他的方法。任同志不加入则已,一加人便比什么人都热烈起来,他认为集合了这九个人把邹金山围打一顿,叫他滚出办公室,是最痛快的。邹军同志立刻伸出巨大的手来,说他一个人就可以把老喊打得头破血流,他同意任同志的主张。但黎士青同志和邬近夫同志反对他的主张。黎同志说,这是要牵涉到法律问题的。邬同志认为这是小孩子的举动。他们提议,不如九个人联名呈文部长,要他开除邹金山,这里是多数,部长会照准。于是大家同意了。当场公推卸同志起草,明天大家校正一遍。为了什么要求部长开除他呢?为了“以利党务”。罪状越多越好:反动分子,压迫同事,无学识,侵吞公款,招摇撞骗,历史卑污——六大罪状。后面两条是邬近夫同志觉得应该加上去的。他已好几次看见别人写信给邹金山,信封上写着“邹部长金山”几个字;他又调查出了邹金山的历史,民国元年部长在香港办民主报的时候,邹金山只是一个拿薪水,专门揩油的买纸张的办事员,民国十三年总理在北京逝世时,他也只是一个招待员,算不得有革命的历史,在上海印务书馆里也只充兜揽广告的职员,并没有办过什么函授学校,到外国去是印务书馆叫他去购办机器,不是留学,他的英文是在洋行里学会的,他是买办阶级的一个。
第二天,呈文的草稿写成了,大家又聚集在邹军同志的房间里。呈文是这样:
呈为邹金山人格卑污,行为恶劣,恳请开除,以利党务事:
窃邹金山出身买办阶级,向作洋奴,卖国是其目标,害民乃其手段,反革命之甚,无有过于彼者。近见革命党兴,铲除买办阶级,邹金山失所凭依,乃摇身一变,投机加入本党,冒充忠实同志;又用其钻营惯技,滥充本科股长。职等方以彼将革面洗心,痛除旧恶,以补前愆;孰知卑污成性,天良尽灭,假代理科长之名,在外则招摇撞骗,在内则压迫同事,假公济私,侵吞公款。既无才干,复鲜学识,但凭其卑污之技俩,以满足个人之私欲;恶劣之事实,彰彰在人耳目。
职等敢为钧座缕陈之:
邹金山初来职科时,曾自称历充本党要职,且与钧座同事,追随先总理有年;熟知经职等详细调查,则邹金山于钧座在香港主办民主报时,仅充当购买纸张之事务员,且因侵吞公款嫌疑,未及一月即被革职;而于先总理逝世时,亦仅充当招待员,是其未尝有何革命工作之成绩也。
民二年,邹曾充当沪泰生洋行账房之职,五年充别克洋行买办,“五四”前后,反日最烈之际,邹又充日人所办之福和公司副经理:邹果稍具天良,安忍作此国人所耻之事?是其毫无革命性可作明证也。
邹曾时向职等自诩,谓上海印务书馆所设之函授学校,乃其一手所创办;经职等调查则函授学校成立于民国八年,而邹初至该馆时在十年,仅充该馆之广告员,即编辑亦未尝轮及。邹又谓彼曾留学国外,俨若博学多闻,实则彼之出国,乃印务书馆派令其采购机器。在职科二月余日,仅撰英文稿一篇,当经职黎士青之删改;其所拟中文各种底稿,则谬误百出,前后不接,屡经职邹军之修正。
平日占其大部
工作时间者,仅阅报看书而已,是其缺少学识不能胜任也。
邹于上月间曾赴沪二次,当其启程之先,皆自告奋勇,要求图书馆赵同志托其代购英文书籍,谓彼与上海各家书店皆有交情,可打折扣;孰知所购者多属破旧之书,且大部非图书馆所需要者。此等书籍,类多得之于城隍庙北京路之旧书摊中,照原价十分之一二已足;而邹则皆以五六折计算,自用打字机开一价目表以代书店之发票。其中数本,如瑞士游记古国回忆录皆曾签有邹个人之名字,亦从家中抽来,充作新购之书,是邹侵吞公款证据确实也。
邹自充职科长理科长后,对外公文,屡自署名为特别科科长邹金山,故意略去“代理”二字;其私人通信,复不知如何捏造。职等屡见其外间来件,有写邹部长金山钧启字样;是邹必在外问招摇撞骗,毫无疑义也。职科同事平日素称和睦,于工作亦皆未尝稍敢疏忽;乃邹屡用其挑拨离间之手段,以伤同事间之感情,复吹毛求疵,以代理科长之地位,任意凌辱职等,甚且磨拳擦掌,拍案谩骂,气势汹汹,意欲动武,是邹压迫同事有目共睹也。
上述种种,仅为荦荦大者;至其所有卑污行为,实倾楮难尽。为党国前途计,为职科工作发展计,职等难容长此缄默,不得不环陈钧座之前,恳请从速开除邹金山,以利党务。尚乞鉴核,俯允所请,是为公便。谨呈部长钧鉴。
特别科职员……
…………
大家对于这篇呈文看了一遍,稍加修改,觉得堂堂皇皇,言之成理,深信呈文一上去,邹金山便会立刻滚蛋,不禁高兴起来。当场决定,推邹军同志誊清,第二天午间即在福和园聚餐,各人带了图章来,签名盖章。
邬近夫同志作事是最精明的,他说这篇呈文如果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现在须请大家指出来,好早点修改,否则呈文一誊情便不便更改,迁延时日,复次这篇呈文虽是他个人起草,经过大家修改后,便是大家的意思,每一个人都须负责,以后不能说这是某人的意思,我本不赞成,不过因面子关系,签一个名罢了。因此邬同志提议,如大家觉得这篇呈文已无须修改,现在就先在底稿上亲自签名。
大家都觉得已不必修改,赞成签名的办法。
邬同志又提议:明天签名的次序即照今天的次序,而今天的签名次序为慎重呈文起见,主张在科工作最久的同志先签。
大家也同意了。
“就让我先签罢,黎同志!”任才同志拿起笔来,说,“虽然我们两人是同时来的最先的两个,但冲锋杀敌的事情,还是先让给我吧。”
任才同志签了名,黎同志和邬同志便接着也签了名,随后是邹同志王同志童同志周同志蒋同志李同志。
最后邬同志又有了两个重要的提议:第一,关于一切计划的进行,须严守秘密,防邹金山知道了想出破坏的方法来;第二,从正式呈文上去后,大家须以敌人态度对待邹金山,以表示态度的坚决。
大家也同意了。
于是第二天午间,福和园里就有了一个以前从来未有过的热闹的宴会,大家在正式的呈文上签了字,盖了图章,便痛快地重数着邹金山的罪恶。吃了饭,还到竹林里去闲谈。最后又决定从今天起,在福和园里继续着昔日的宴会,只丢开邹金山。每天有什么消息,便到福和园里来报告。
呈文送到部长室去了。第三天看见邹代科长从楼上跑下来,口里咕噜着,沉着面色,显出不高兴的样子。大家都猜想到他已经在部长那里知道了这个不快活的消息。但邹代科长的不快活并不继续的长久,过了几分钟,他立刻就对着黎士青同志谈笑起来,态度和往日一样的从容,他说字林西报在外国人所办的报纸中是最反动的刊物,他知道那个主笔的历史。随后他像讲故事似的,一面笑着,一面滔滔说个不休。
当天夜间,他从很远的地方跑到黎邬两同志的寓所,要见两同志。邬同志已经睡了觉,懒得起来。还是黎同志出来应接他。他很和气地说,他已经看见了邹军所写的呈文,他认为这是邹军主动的事,对于黎同志邬同志,他相信只是因为面子关系,具了一个名,黎同志邬同志决不会对他有什么,因为他和黎邬两同志是没有什么误会,更没有什么冲突,平日都是很要好的。黎同志也和平时一样的和气地回答他,他说这是大家的意思,不能说是哪个主动,那个附和,“对不起得很,邹同志,”黎同志说,“我签了名,不能同你谈这个问题了。”
他当天晚上还跑了一些什么地方,没有人晓得。邬同志的心里立刻有了一种戒备,他第二天午间睁着眼睛在观察各个人的面色,当黎同志把这消息报告给大家的时候。他告诉大家,这是他离间的策略,切不可上他的当,他今晚上一定还会跑到别个家里去,说一些花言巧语,倘使这团体中有几个受了迷,承认了他的主动和附和的论调,不但自己的人格丢尽,倒邹运动也会失败。
“不见面最好,赶他出去更好!”任才同志叫着说。“我们应该回答他,我们没有人格卑污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