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洁
颜君脱下厨用围裙和袖套,摔门而去,她将离开这个家,从此不再回来。当然,临出门,她没有忘记把门后的手提包背在身上,虽然是负气,身上也总得带上一点零用钱。她在心里忿忿不平,她倒要看看他立志离了她日子是怎么个过法。这一天,正是五一国际劳动节,争执是从早餐的一碗羊肉饺子开始的。
“你怎么才吃一口就不吃了呢?再吃一点吧,这是我昨天特意到超市去买的,正宗的青海羊肉馅饺子。”她说。
“你这该死的速冻羊肉馅饺子,真是败坏了我的胃口。你为什么不炒一碗剩饭给我呢?”他反问道。
“怎么,你不是最爱吃羊肉馅饺子的吗?”
“你就不知道换一换口味?比如说去菜地剜一把野地菜什么的,炒一盘地菜土鸡蛋,或者干脆用小青菜炒一个米粉,加一个紫菜蛋汤不就挺好么!”
“可是我们连续一个星期没有吃过羊肉馅饺子了啊,而且我还是特意跑了几家超市才买到的。”
“让你的羊肉饺子见鬼去吧,你的早餐真让我恶心。”
“你是恶心羊肉馅饺子呢还是恶心我呢?”
“你叫人无法理喻!”
“无法理喻的是你呀。我们俩,是谁老是对食物挑三拣四的?是谁成天只知道抱怨饭菜而远离厨房的?难道不是你吗?”
“可我只是告诉你,你的速冻羊肉馅饺子确实败坏了我的胃口。这么多年来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我又挑三拣四什么了?你做的糖醋鲤鱼总有一股甜不拉叽的怪味,你烧土豆不是把锅烧糊就是把菜烧焦,还有,你明明知道我一日三餐就习惯吃一点米饭,可为了你的爱好,我必须一日只吃一顿这你不能不承认吧?我何曾抱怨过什么,难道偶尔对你的食谱提出一点点合理化建议也不行吗?我可是为你好,难道要我每天忍受你那难吃的饭菜,还要为你那高超的烹饪技艺喝彩吗?”
“你为我好啊?你为你自己吧!难道我的生活就是每天坐在厨房里,为你准备一日三餐还要听你无休无止的指责吗?难道你对我的要求,除了你那可恶的胃口以外就没有别的什么了吗?我到底是你的妻子还是你的厨子?”
“我可不想跟你吵架哦。这些傻瓜念头你最好尽快收起。你若是我的厨子我就不会这么低标准要求你了。你知道一名合格的厨子应该做出什么样的美味佳肴来么?……”
“收起你那一套厨子的理论吧。我来问你,你说你把我当作自己的妻子,那么你为什么每天早晨宁愿埋头于一碗蛋炒饭而就不肯抬头跟我说一句话呢?出门的时候,你嘴里念叨的是中午别忘了给你做米饭,还有多炒俩菜呀,可你就是不记得拥抱我一下,或者说一句‘我爱你’呢?还有,那天我告诉你我的身材越来越胖了,小腹有了可怕的赘肉哟,我让你到市区帮我带一套‘美婷’健身内衣,可你总假装不记得,还抱怨我何必花钱买罪受呢!这——就是你对我的好呀!”
“你可真是!老夫老妻的了!到厨房再给我倒一杯牛奶来。哎,你以为自己每天早晨起床披头散发睡眼惺忪的样子会使人胃口大开呀?更何况人到中年不就是要过舒适安静的日子吗?天天把‘我爱你’挂在嘴上,你以为你还是十八岁?再说了,你就是胖点,样子也是很好的,我喜欢。我们都不要再争了,我永远不会抛弃你,也不会厌倦你的。早餐后我还要去公司签一个重要协议呢。给我一杯牛奶……”
她没有理睬他。临出门,她嘴里嘟囔着骂了一句,然后摔门而去。
你知道鸟儿在天上飞翔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吗?你知道它振动翅膀与无形的气流相遇时是怎么样的一种况味吗?颜君头也不回地离开家门,她穿过门前一片小树林时故意放慢了脚步。每天在家和菜市场之间忙碌,她还没有认真看过门前这片白杨树。在五月一日上午九点零五分,站在白杨树林中的颜君心情异常兴奋,斑驳的树影晃动着,把她的脸画出一道一道的花纹。她记得夏日的白杨树林里知了总是很多,有时候知了叫着,先是一个高声部的领唱,然后众口和着,俨然一个着名合唱团的多声部合唱,那些美妙的歌声总会引来许多长尾巴鸟和许多短尾巴鸟到枝头歇脚。鸟们歇一会就会拍拍翅膀向天空翱翔,让她想起年轻时代的那个女孩,像一只长尾鸟,骄傲、美丽、才华过人、自由奔放。立志就是看上了她的这些才拼命追求她,然后是二十年的婚姻,二十年滴水穿石的日子,长尾鸟幸福地收起了它奔放的翅膀。甜蜜和忧伤,忙碌和寂寞,日子像河流一样把诗意带走。自从儿子爽去了意大利,自己仿佛就变成了一棵树,长出浓荫,再也不是一只歇脚的鸟,再也没有飞翔的欲望。今天早晨确实是立志不对,是他让自己无法忍受,而且在离家才十多分钟的时间里,她,一个临近四十岁的爱做梦的女人,忽然找到了鸟儿飞翔的感觉,她要好好把握这久违的感觉。五月正把春意染上枝头,心儿像白杨树叶片一样在阳光下闪闪烁烁,什么厨子啊妻子啊立志啊,统统丢在身后那座再也不想回头看上一眼的白色公寓里了:让立志和他无休无止的烹饪指南一道见鬼去吧!
她几乎是舞蹈般的从林子里一路小跑出来,一道土坎拌倒了她,潮湿的蚂蚁草染湿了她衬衣外的羊毛背心,她干脆脱掉了它。她把打湿的裤管挽向膝盖,然后翻过一道道土坎和坡地。前方传来汽笛的声音,一条通往市区的公路就横在她的脚下。她上了公路,终于拦住了一辆红色夏利,司机瞟了她一眼:“请问到市里吗?”“唔,越块越好。”她说。
五月一日早上八点五十五分,当颜君摔门而去时,立志的头抬都没有抬一下,他手上正捏着一只空玻璃杯,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桌上的报纸。他说“给我一杯牛奶”时,身边已经没有了颜君,他又看了一会儿报纸,然后准备出门,“她一准是到后坡菜地侍弄那几株比她的儿子都金贵的小青菜去了.”他想。
颜君在市区繁华的街上逛悠。她觉得自己无所事事。她是一个忙碌惯了的人,一歇下来心里就慌。她从来没有单独一个人在街上逛过,过去总是立志陪,立志把车泊在商场的地下停车场,陪妻子来到商场门前,然后对她说:“一个小时够吗?现在是十点半,十一点半时到门口找我。”然后点上烟,吸着,直到颜君大包小包地从商场里出来。颜君在商场买了点吃的,出门时就看到丈夫在门前吸烟的样子,她对自己的联想很生气,便撕开一包克力架把它当作立志狠狠地吃将起来。她的肚子不高兴地叫着,她真的饿坏了。
现在,她不想见什么人,她不想让她的几个妹妹们为她惊骇,她们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为自己的生存奔波着,她不想打扰她们。她也不想遇到丈夫公司里的人,那些人会对她很客气,还有丈夫的客户,他们对她也很客气。在这个城市,她曾经有过一个不用客气但很知心的女友,她们无话不谈,相互热爱,可惜随丈夫去了澳洲,现在算起来她们已经分别了十年,偶尔也通通电话,依然是贴心贴肝的感觉,却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再说了,身边的事,与异国的事,谈起来也是隔鞋搔痒,远水解不了近渴。也就是说,在这个城市里,颜君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的,除了丈夫生意上的伙伴和颜君的姊妹还经常来往,颜君几乎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整天抱着厨房转,围着丈夫转,像一只收起了翅膀的鸟儿。我——不——再——做——他——的——厨——子——颜君说,她想起一首流行歌曲的词:“今夜无人的角落/寂寞让我如此美丽/失去了牵绊的女人/自由得想要飞”。我要飞,像一只没有牵绊的、自由的鸟儿。她脸颊绯红,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心尖上跳荡。起伏不平的湖水。太阳跌落入水激起的碎银般的涟漪。垂柳倒映在水面上的新枝。有一粒种子抽芽了,在心上,花苞待放,如血的花瓣蓬勃欲出,香气四溢。
“吱——”地一声,一辆出租车擦着颜君的身子开了过去,把她吓了一跳。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从人行道上走了下来,身后另一辆面包车被堵在了路旁。颜君不想退回去,她把手上没有吃完的半包克力架塞进包里,然后旁若无人地穿越斑马线。我是一只鸟,一只自由自在的鸟,斑马线就像机场的跑道,我要从这里出发了,她想。她抬头看看蓝天,“五·一”国际劳动节的蓝天,天高云淡,所有的劳动者都在这一天放大假,而我要飞。颜君感到一丝自哀自恋,这时就看见七八条宣传横幅从对面一座高层建筑上吊下来,被五月的风吹成了喧哗的五彩旗,它们就像一个被击败的巨人,向胜利者垂下的几只无所适从的手,让颜君感到滑稽和荒诞,一丝笑意顿时爬上她的脸。“哎,出租车”她随手拦住一辆红色夏利,“到夏日温泉”。
出租车载着颜君在市中心打了一个转,然后向正南端驶去。在这个旅游产业得到高度开发的城市,几乎没有颜君没有去过的景点,而且每一个景点,立志都会亲自陪她去,但夏日温泉是个例外,因为立志说他不喜欢那里男女同浴的气氛,而且路程也较远。颜君此刻并没有其他意思,她只是奇怪自己这么多年来竟然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夏日温泉看看,难道就因为立志的一个借口?立志说自己家里洗澡就是舒服,有一个夏日温泉呀男女同浴教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立志在浴缸里把水声弄得很大,听起来就像池塘里掉进了一只大河马。立志从不记得把应该换洗的衣服带进洗浴间,总是裸着身子湿淋淋地走出来,一副孤立无援的样子,一边叫着老婆,快把我的内衣给我。颜君把衣服递给立志,立志就边穿衣服边说他从小就不喜欢游泳,对海呀,湖呀,江呀,河呀,凡是有活水的地方都抱有深深的敬畏。颜君说不是敬畏吧,只怕是恐惧咧!立志把身子陷进沙发里,就像是把水中的自己交给救生圈,他争辩着说恐惧就是敬畏嘛。
出租车这时上了高速,车速也开到了一百二十码。开车的司机是一个热情的小伙子,一路上介绍着夏日温泉的活动项目,颜君从他嘴里得知夏日温泉除了洗浴,还有水上滑翔、山地赛马、滑草等有趣的活动。按照路牌的指引,车在一个叫清新的地方下了高速。司机陈说,从清新下高速,最好抄近路,这样到梅溪镇不仅可以节省一个小时时间,而且沿路还可以看看风景。颜君说好哇,只要能早点到。
生活极有规律的立志,中午十二点准时回家吃饭,他像往常一样一进门就大声嚷嚷:“老婆有什么好吃的?”当然没有好吃的等他,包括为他日日准备三餐的老婆。他嘟囔了一句:“到哪儿去也不说一声!”他极不情愿地上镇上的“好来聚”要了午饭,米饭很硬,菜也不合口味,他边吃边抱怨着。晚上回家立志才发觉不对头,二十年来妻子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家的,他翻出妻子在本市所有亲戚朋友家的电话,一家挨一家地打,越打越失望。夜色一点一点地深了,他不得不自己铺床睡下,他心里想:她一定是跟哪个男人一起跑了。明天再见不到她,就得报警。
颜君确实是跟一个男人跑了,只是他们还没有跑多远,就陷入了困境。
“这都怪我。”陈说。
“这怎么能怪你呢?你也不是成心让车子抛锚。”颜君安慰陈,心里却想着人就是这么奇怪,明明早上还在家里跟丈夫怄气,可一转身,却站在离家三百多公里的路上与一个认识不到几小时的陌生人说话。
“要是有个电话就好了,我可以让我的同事接你。”
“可惜……没有手机。”颜君想立志一直是喜欢玩手机的,可自己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也会要用到它。她转过身,声音温和地问司机陈:“你看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只好用脚走了,好在我们的车队就在梅溪,走快点要五十分钟吧。”陈显得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一到镇上,我就找一辆车送你去温泉。”
“那,走就走吧!”颜君嘴上说着,心里却在想,现在走总比站这儿被动地等强。
两个人离开车,沿着公路向梅溪镇方向走。天色渐暗,夕阳落尽,一轮淡月悄悄地爬上了天空,凉风轻拂着路旁的垂柳,发出沙沙的声音。环顾四野,没有一个行人,颜君不免有些惆怅。这时,司机陈大概看出了她的疑虑,说大姐我在前边唱歌,你就在我身后跟着吧。
两人一前一后,前边的人就扯开喉咙唱了起来:“翻过千层岭哎,爬过万道坡。谁见过水晶般的冰山,野马似的雪水河……”陈的嗓音不错,浑厚,悠扬,在渐次黯淡下来的原野上,声音传得很远。那熟悉的旋律,给人一种踏实感和亲和力。颜君跟在陈的身后,她想,这个小伙子倒是一个蛮有意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