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散文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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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呵!这宝贵的土地!不事稼穑的剥削阶级只知道想方设法的掠夺它,把它作为榨取劳动者血汗的工具,亲自在上面播种五谷的劳动者,才真正对它具有强烈的感情,把它当做命根子,把它比喻成哺育自己的母亲。谈到这里,我想起了好些令人掀动感情波澜的事情。几个世纪以来,那些当年被迫得走投无路的破产的中国农民,飘流到海外去谋生的当儿,身上就常常怀着一撮家乡的泥土。那时,闽粤沿海港口上,一艘艘用白粉髹腹,用朱砂油头,头部两旁画上两个鱼眼睛似的小圈的红头船,乘着信风,把一批批失掉了土地的农民送到海外各地。当时离乡别井的人们,都习惯在远行之前,从井里取出一撮泥土,珍重地包藏在身边。他们把这撮泥土叫做“乡井土”。直到现在,海外华侨的床头箱里,还有人藏着这样的乡井土!试想想,在一撮撮看似平凡的泥土里,寄托了人们多少丰富深厚的感情!

过去,多少劳动者为了土地而进行了连绵不断的悲壮斗争!当外国侵略者犯境的时候,又有多少英雄义士为保卫它而英勇地献出了生命!在我国福建沿海地方,历史上就流传着许多可歌可泣的保卫土地的抗敌爱国故事。在明末御倭和抗清的浪潮中,那里曾经进行过保卫每一寸土地的激烈斗争。有的地方,妇女的发髻上流行着插上三支短剑似的装饰品,那是明代妇女准备星夜和突然来袭的倭寇搏斗的装束的遗迹。有的地方,从前曾经流行过成人死后入殓时在面部盖上白布的风俗,那是明朝遗民羞见先人于地下、一种激励后代的葬仪。这些风俗,多么沉痛,多么壮烈!在我国的湛江地方,有一座桥梁被命名为“寸金桥”,就寓有“一寸土地一寸金”的意思,这是用来纪念当年抵抗帝国主义侵略的民族英雄们的。土地的长度和面积计算单位可以用丈,用公里,用亩,用公顷,然而在含有国土的意义的时候,它的计算单位应该用一寸、一撮来衡量。因为它代表一个国家的主权,一寸土都决不容侵犯,一撮土都是珍宝。这里,我想到了我们中国的整个版图,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手里,一定要使它真真正正地完整无缺。台、澎等地还被一小撮反动派所盘踞,我们必须把它解放。从福建前线,我们听到了多少动人的故事呵!不仅我们英勇而强大的海军和空军,给予美蒋反动派以沉重的打击,就是民兵队伍,也巧妙地打击了敌人。就是好些少年儿童,在大炮轰击中也自动奔跑接通电线,传信送物。他们体现了全体中国人民保卫每一寸国土的坚强意志。

今天,在世界范围内,许许多多被殖民者奴役着的地方,也正在进行着驱逐侵略者、保卫国土的斗争。在英雄的古巴,戴着宽边草帽的蒸农们不是正高举着“土地就是我们的生命”的标语碑在示威吗?哈瓦那的商名用纸包了一撮撮的泥,随着货物一同递给古巴的顾客,纸包上面语重心长,激励人心地写着:“这是古巴的起一些土地,大家来保卫它!”

呵!一寸土,一撮土,在这种场合意义是多么神圣!

提到了一寸土这几个字,我又禁不住想到一些岛屿上的人民战士。登上那些岛屿,你会更深地认识到“一寸土”的严肃意义。我到过一个小岛,那岛屿很小。然而,岛上的生活却是多么沸腾呵!这里的海滩、天空、海面,决不容许任何侵略者窥探和侵入一步,人民的子弟兵日夜守着大炮阵地,从望远镜里、从炮镜里观测着海洋上的任何动静。这些岛屿像是大陆的眼睛,这些战士又像是岛屿的眼睛。不论是在月白风清还是九级风浪的夜里,他们都全神贯注地盯着宽阔的海域,不仅这样,他们还把小岛建成花园一样美丽。本来是蛇虫蜿蜒、野生植物遍地都是的荒凉小岛,经过他们付出的艰苦劳动,在上面建起了坚固的营房,辟出了林荫大道,又从祖国各地要来了花种,广植着笑脸迎人的各种花卉和鲜嫩的蔬菜;还建起畜牧栏,竖起鸽棚;又从海里摸出了石花,堆成小岛的美术图案。看到这些,令人不禁想到,我们所有的土地,一个个的岛屿,一寸寸的土壤,都在英雄们的守卫和汗水灌溉之下,迅速地在改变面貌了。

在我们看来很平凡的一块块的田野,实际上都有过极不平凡的经历。在几十万年之间,人类在这上面追逐着野兽,放牧着牛羊,捡拾着野果,播种着五谷,那时候人们匍匐在大自然的威力之下,风雨雷霆,电光野火,都曾经使他们畏惧颤栗。几十万年过去了,人类进入了阶级社会,一片片的土地像被带上了镣铐似的,多少世代的农民,在大地上流尽了血汗,却挣不上温饱,有多少人在这一片片土地上面仰天叹息,椎心痛恨!又有多少人揭竿起义,画着眉毛,扎着头巾参加战斗,把压迫他们的贵族豪强杀死在这些土地上面。到了近代,又有多少人民的军队为了从封建地主阶级手里,把土地夺回来,和帝国主义的军队、剥削者的军队在这上面鏖战过。二十年代以来,中国共产党领导全国人民进行了革命斗争,打垮了反动统治者,推翻了剥削制度,进行了土地改革,土地的镣铐才被彻底打碎,劳动人民才真正成了土地的主人。我们热爱土地,我们正在豪迈地改造着土地,使它变成一片锦绣。当你这么思索的时候,大地上的红土黑土,黄土白土,仿佛都变成感情丰富的东西了,它们仿佛就像古代神话中的“息壤”似的,正在不断变化,不断成长,就像是具有生命一样。

几千年来披枷戴锁的土地,一旦回到人民手里,变化是多么神速呵!你试展开一幅地图,思索一下各地的变化,该有多么惊人。沙漠开始出现了绿洲,不毛之地长出了庄稼,濯濯童山披上了锦裳,水库和运河像闪亮的镜子和一条条衣带一样缀满山谷和原野。有一次我从凌空直上的飞机的舱窗里俯瞰珠江三角洲,当时苍穹明净,我望了下去,真禁不住喝彩,珠江三角洲壮观秀丽得几乎难以形容。水网和湖泊熠熠发光,大地竟像是一幅碧绿的天鹅绒,公路好似刀切一样的笔直,一丘丘的田野又赛似棋盘般整齐。嘿!千百年前的人们,以为天上有什么神仙奇迹,其实真正的奇迹却在今天的大地上。劳动者的力量把大地改变得多美!一个巧手姑娘所绣的只是一个小幅花巾,广大劳动者却以大地为巾,把本来丑陋难看的地面变得像苏绣广绣般美丽了。

你也许在火车的了望车上看过迅速掠过的美丽的大地,也许参加过几万人挑灯修筑水电站大坝的工程,在那种场合,千千万万人仿佛变成了一个挥动着巨臂的巨人,正在做着开天辟地的工作。在华南,有些隔离大陆的岛屿给筑起了一条堤坝,和大陆连起来了;有些小山被搬掉填到海里,大海涌出陆地来了;干旱的雷州半岛被开出了一条比苏伊士运河还要长的运河;潮汕平原上的土地被整理成棋格一样齐整。我们时代的人既以一寸寸的土地为单位在精细工作着,又以一千里,一万里,更确切来说,又以全部已解放的九百多万平方公里土地作为一个整体来规划和工作着。这十几年来,同是千万年世代相传的大地上,长出了多少崭新的植物品种呵!每逢看到了欣欣向荣的庄稼。看到刚犁好的涌着泥浪的肥沃的土地,我的心头就涌起像《红旗歌谣》中的民歌所描写的——“沙果笑的红了脸,西瓜笑的如蜜甜,花儿笑的分了瓣,豌豆笑的鼓鼓圆”这一类带着泥土、露水、草叶、鲜花香味的大地的情景。让我们对土地激发起更强烈的感情吧!因为大地母亲的镣铐解除了,现在就看我们怎样为哺育我们的大地母亲好好工作了。

事实上,无数的人也正在天天地发展着这样的感情。你可以从细小或者巨大的场面中觉察到这一切。你看过公社干部率领着一群老农在巡田的情景吗?他们拿着一根软尺,到处量着,计算着一块块土地的水稻穗数,不管是不是自己管理的,看到任何一丘田里面的一根稗草都要涉水下去把它拔掉。你看到农村中的青年技术员在改变土壤的场面吗?有时他们把几千年未曾见过天日的沃土底下的砾土都翻动了,或者深夜焚起篝火烧土,要使一处处的土地都变得膏腴起来。

几万人围在一片土地上修筑堤坝,几千人举着红旗浩浩荡荡上山的情景尤其动人心魂,那呐喊,那笑声,尤其是那一对对灼热的眼睛!虽然在紧张的劳动中大家都少说话了,但是那眼光仿佛在诉说着一切:“干呵干呵,向土地夺宝,把我们所有的土地都利用起来。一定要用我们这一代人的双手,搬掉落后和穷困这两座大山!”有时这些声音寄托于劳动号子,寄托于车队奔驰之中,仿佛令人感到战鼓和进军号的撼人的气魂……

让我们捧起一把泥土来仔细端详吧!这是我们的土地呵!怎样保卫每一寸的土地呢?怎样使每一寸土地都发挥它的巨大的潜力,一天天更加美好起来呢?党正在领导和率领着我们前进。青春的大地也好像发出巨大的声音,要求每一个中国人民都作出回答。

1960年

[鉴赏]

秦牧(1919—1993),原名林派光(曾改名林顽石、林觉夫),广东澄海人。生于香港,曾侨居新加坡,“九·一八事变”后回国,现、当代作家,主要成就在散文创作上。解放前即出有《秦牧杂文》(1947年);建国后又有《思想小品》、《贝壳集》、《星下集》、《花城》、《艺海拾贝》、《潮汐和船》先后问世;新时期又有《长街灯语》、《晴窗晨笔》等多种文集出版。《秦牧文集》(10卷本)收文甚全;《长河浪花集》或《秦牧散文选》是其较好的散文选本。

秦牧散文构思、表现喜用“滚雪球”的写法:环绕中心,展开联想,将古今中外、四面八方的有关事料,通过这种“联想”的滚动,筛选、组织起来,很好地完成表现主旨的任务。这篇《土地》即采用此法写作,将中华民族依赖、保卫、建设土地的情思表达得饱满充实、淋漓尽致。

他这种“滚雪球”的写法带来了文章知识性、趣味性浓烈的特点。像晋公子重耳出游,入殓时脸蒙白布,“乡井土”及“寸金桥”等典故,都是很能启人心智且生动有趣的。秦牧的《土地》以及《社稷坛抒情》、《潮汐和船》等,被誉为“小百科全书式”的作品,是名副其实的。

秦牧在很早的一篇杂文《人肉》里就说过:在将来“和平基业”奠定后,要给孩子们“谈天说地”。果然,自《社稷坛抒情》之后他的写作风格即为之一变:天上地下,轶闻趣事,草木虫鱼,珍禽异兽,无所不谈,广征博引,“寓教于乐”——这在当时是有积极意义的。他的这些作品实际上是《讲话》之后现代“随笔”在新形势下的一个变种:“平民化”的知识小品。现代随笔那种个人性、即兴性、闲适性及幽默味等都“淡出”了,知识性(趣味性实已不足)却被推到了极至。这,严重影响了他此类“知识小品”的艺术魅力。秦牧在当代散文创作中也代表了一种模式,即“自我替代”模式:以“知识”替代了“自我”。主体“自我”的缺失,抒情性的不足,是秦牧散文无可避讳的缺陷。

榕树的美髯

秦牧

如果你要我投票选举几种南方树木的代表,第一票,我将投给榕树。

木棉,石栗、椰树、棕榈、凤凰树、木麻黄……这些树木,自然都洋溢着亚热带的情调,并且各个具有独特的风格。但是在和南方居民生活关系密切这一点来说,谁也比不上榕树。一株株古老的、盘根错节、桠杈上垂着一簇簇老人胡须似的“气根”的榕树,遍布在一座座村落周围,它们和那水波潋滟的池塘,闪闪发光的晒谷场,精巧雅致的豆棚瓜架,长着两个大角的笨拙的黑水牛,一同构成了南方典型的农村风光。无论你到广东的任何地方去,你都到处可以看到榕树,在广州,中央公园里面,旧书店密集的文德路两旁,市郊三元里的大庙门口,或者什么名山的山道,都随处有它们的踪迹。在巨大的榕树的树荫下开大会、听报告、学文化、乘凉、抽烟、喝茶、聊天、午睡、下棋,几乎是任何南方人生活中必曾有过的一课了。

有一些树木,由于具有独特的状貌和性质,我们很容易产生联想,把它们人格化。松树使人想起志士,芭蕉使人想起美人,修竹使人想起隐者,槐树之类的大树使人想起将军。而这些老榕树呢,它们使人想起智慧、慈祥、稳重而又饱历沧桑的老人。它们那一把把在和风中安详地飘拂的气根,很使人想起小说里“美髯公”之类的人物诨号。别小看这种树的“胡子”,它使榕树成为地球上“树木家族”中的巨无霸。动物中的大块头,是象和鲸,植物中的大块头又是谁呢?是槐树、桉树、栗树、红松之类么?对!这些都是植物界中的长人或者胖子。但是如果各个以一株树的母本连同它的一切附属物的重量来计算,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树能够压倒这种古怪的常绿乔木。榕树那一把一把的气根,一接触到地面就又会变成一株株的树干,母树连同子树,蔓衍不休,独木可以成林。人们传说一棵榕树可以有十亩宽广的树荫。这个估计,其实还可能是比较保守的。我看到一个材料,据说在印度的孟加拉有一个著名的榕树独木林。它生有八百根垂下的钻入泥土的树根,每一根都发展成为树干,它的阴影面积竟超过了一公顷(十五亩),广东的新会县有一个著名的“鸟的天堂”,江中洲渚上的林子里住满鹭鸶和鹳,晨昏时形成了百鸟绕林的美景。那一个江心洲渚中的小树林,也是由一株榕树繁衍而成的。在那里,已经分不出哪一株树是原来的母本了。

古代南方有“榕不过吉”(赣南的吉安)的俗谚,这种长江流域的人们难得一见的树木,在南方却随处都有它们的踪迹。榕树的树子(和无花果一样,其实是它的发育了的囊状的花托)很小,只有一粒黄豆大小,淡红带紫。我们坐在榕树底下乘凉,有时不知不觉,可以被撒个满身。把玩着那些柔嫩的榕子,真禁不住赞美造物的神奇。谁想得到,这么小一粒榕子,培育成长起来,竟可以成为参天大树,甚至形成一片小树林呢!自然,榕树最奇特的毕竟是它的根,气根落地又成树干,这就使得古老的榕树形成了一个个的穹窿门。可以让儿童穿来穿去地捉迷藏。它的地下的根也气势雄伟,往往在树干的基部形成了一团盘根错节的突起物。假如是城市街道旁的榕树,那拱起的树根甚至能使水泥地面都为之迸裂。南方有些乡村,在榕树的基坐灌上一层一两尺厚的水泥,造成一个和树身紧连在一起的平滑的圆台,这就使得“榕树下”更加成为一个纳凉消夏的好去处了。榕树躯干雄伟,绿叶参天,没有强劲深远的根是难以支撑树身的。因此,它的地下根又很能够“纵深发展”,向四面八方蔓延,一直爬到极深和极远的地方,根深叶茂,这使得一株大榕树的树荫,多么像一个露天的礼堂呀,怪不得几百年前,就有人称誉它们做“榕厦”了。

有些植物,羞涩地把它们的茎也生到地下去。但是,榕树不仅让它的根深入地下,也让它们突现在地面;不仅突现在地面,还让它的根悬挂在空中,甚至盘缠贴附在树身上,使这些错综纠缠和变化万千的树根形成了老榕的古怪的衣裳。再没有一种植物,把“根”的作用显示于人类之前,像榕树这样的大胆和爽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