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再三相劝,但玉兰始终不愿接受银票。我知道她有事,从玉兰屡次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就明白此事小不了,而且棘手得很,可既然她不受金银,也只能帮她解决一些实际困难以求良心安宁了。
“我可以帮你做些什么吗?”
她犹豫半天,终于说道,“玉兰还有一事要求福晋开恩。”
“什么事?”
“让九格格跟我走吧!”
我吃了一惊,“你要带走和慧?”和慧是兆佳氏的后代,只有妾氏下堂,没有子女外流,以玉兰这样的年纪和相貌,一定会再嫁,我们家的女儿难道要别人家养?是好人家倒还罢了,若是没根基的,岂不辱没了女儿?再说传扬出去,知道的是玉兰要带走的,不知道的还要说我肚量小,连个孩子也容不下呢;更有甚者会将这孩子说得非常不堪,到那时百口莫辩,老爷的面子、我的面子都没了。我想都没想,立刻拒绝了。
玉兰却少有的坚决,我们两个一个要带孩子走、一个要将孩子留下,争执了老半天,声音越说越大,我忍不住发了火,而玉兰流下了眼泪。我不禁心软了。要知道母子天性,分开她们是不人道的。可是站在家族的角度上,我又怎么可能答应她呢?且不说别的,老爷回来我就无法交待。
正在僵持之时,玉兰出嫁时带来的那个名叫月奴的丫头忽然从外面冲进来跪下,哭着磕头:“福晋您要留下九格格就是留下了我们姑娘的命啊,何况带走九格格也是为是尚书府好,九格格是不适合留在这里的,她不……”
“月奴!”玉兰猛地打断了她的话,另一个丫头小水也流着泪进来拉她。这时我才发现两个陪嫁丫头双眼通红,分明哭了很久。
月奴的这番话已引起了我的疑心,我忽然想到妹妹曾说过李家不是正经人家,四姨娘初嫁老爷一直作为外室没有搬进府来住,生了和慧之后才进来,想想和慧那张小脸,没有一点老爷的影子,也不像她的八个姐姐,难道?我不敢再想下去。抬头又见玉兰那娇怯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不禁更加坚定了我的想法,心里暗想,带就带走吧,然而却还不好就答应,但口气也松了下来,说道:“这事咱们再商量吧。”玉兰是个明白人,早已心知肚明,而两个蠢丫头却还在伤心欲绝。
玉兰笑着对陈嬷嬷说:“大娘来了半日,去休息会吧,福晋这里我来侍候。”又叫两个哭得昏天黑地的丫头陪陈嬷嬷去看九格格。我狐疑不定,知道四姨娘有不想当着别人面说的话。可又不知道玉兰还有什么要求,刚才那个带女儿的事就够让我为难的了。
果然,一听众人的脚步声已远去,玉兰便向前万福,“福晋,玉兰不知进退了。关于那封信……”
我吃了一惊,难道她后悔了要拿回去,刚才不过是人前的表演?
我的目光在信与玉兰之间游移不定,“信怎么啦?”
“近来我常有不好的预感。”玉兰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信福晋一定要等老爷回来后再将信交给他,千万不要提前啊!”
这样郑重其事的口气让我感到意外,也很好笑,难怪常有人在我跟前说她有时神神叨叨的,我又不是三两岁的小孩子,这点事还要反反复复地说。但是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又答应道,“我知道了,你放心。”
玉兰又一次道谢,又一次的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现在就我们两个了,有什么全说出来。”我心下暗道,只要不过分,她的要求我都答应她。一个女人独自带领孩子在外面实在不易,以前的恩怨就一笔勾销吧,何况我们本无什么深仇大恨?
她也似乎下了决心,开口道:“如果玉兰有什么不测的话,这信就不要交给老爷了。”
原来又是信的事,我不禁哑然,笑着安慰她,“你放宽心,不会有什么事的。”
玉兰点点头,可是眉睫紧锁。我忽然想到,将她赶走是否是使她受了过大的打击,想寻短见,心中不禁不忍,便劝了她几句。谁知她微笑着摇摇头:“福晋想到哪里去了,为了孩子我也要好好的活下去。可是有些事人是做不能主的……”一时间她竟笑得有些悲凉,给人的感觉十分无望。我觉得她心中有事,可是又想她早点离开,便不再多问。
第二天,她果然走了。以前恨她,可现在我反而牵挂起她来,越想越不放心,就派了人跟着她。没想到过了两天跟踪的人垂头丧气的回来了,说四姨娘已不知去向。据他们说晚上明明投宿在一个客栈,第二天却再也找不到四姨奶奶母女的影踪,问店里的伙计也是毫不知情。
我实在很奇怪这种结果,我派的都是曾经跟着我家老爷出生入死多年的老家人,办事很老道,不应该出现这样的情况。后来又过了不过半个月,就忽然传来消息,说四姨娘被杀了,传信之人言之凿凿。那时老爷还未回府,我闻听消息又惊又怕,连忙派人赶到出事的地点去。家人到达时,老爷已在那里。据家人回来说,老爷几乎是一下子就认准了那是四姨娘。”
四姨娘意外的惨死让我十分内疚,如果她不离开马府,也许就不会出事吧。从那以后,我便持斋念佛,想赎自己的过错了。
马太太的话不仅没有解开我之前的疑虑,反而让我多了个解不开的谜团。这个李玉兰倒底是什么人?看来老马是错的,清华毕竟不是他的女儿,这一点连老马太太都明白,可能也不仅仅是老马太太,蒙在鼓里的只有马尔汉一人而矣。之所以老马太太肯接纳清华,大概除了老马的坚持,更多的是害了玉兰一条性命的愧疚,清华毕竟是玉兰的女儿。这样来看,老马太太倒真的不会对清华不好。
我喝了口茶,凉了。刚才老马太太谈事的时候屏退了所有的下人,自然也不会有人来加茶。我略理了一下思路,提出自己的第一疑问,“四姨娘真的死了吗?”
“老爷亲自确定的,不会错。”马太太说得斩钉截铁。
“怎么这么肯定?我听说脸都砍花了,根本看不清楚是谁。而马大人那时又在伤心中,会不会先入为主,因为别人那样说,也就下意识地认为是真的了?”我再一次提醒。
马太太看着我点了点头,“这件事老身也曾经有过疑惑,所以查问过。我家老爷之所以能确认是四姨娘的主要基于两点:一是四姨娘左手腕处有一枝烙上去的梅花,这是四姨娘离开前不久刚络上去的,老爷记忆犹新。二是衣衫是四姨娘的无疑,因为她的每件衣衫上都会在衬里绣上一朵兰花。”
“绣兰花?难道府中各位太太的衣衫都要绣花区别吗?”我不禁好奇。
马太太予以否定:“当然不是,这是四姨娘的癖好,她对自己的东西总喜欢做上记号,让别人一看就知道是她的。”
这癖好有点意思,马太太的话倒提醒了我了,四姨娘是在处处提醒别人,清华的咬痕、她自己的烙印,衣衫衬里上的花,无时不在提醒别人,这肯定是谁,绝不会错的。
我脑中灵光一闪,“府上的衣衫是哪里做的?用的绣娘是谁?”
“我家有专门管针指的人,一切都在府中完成。只是那兰花都是玉兰自己绣的。我也曾听陈嬷嬷说过,四姨娘女红很好,尤其绣工,是祖传的手艺。没有出嫁前,曾在大户人家当过绣娘,一样的花朵,她绣出来特别灵动。只是做了姨娘后,自持身份,不再做了。”
老太太的话我似曾相识,好像谁也说过。我又不自觉伸手向茶碗,却没拿稳,水倾了下来。马太太吓了一跳,忙叫人进来收拾。我忽然想了起来,小菊也这样说过黄妈,祖传的手艺,无可挑剔的绣工,这黄妈与四姨娘有渊源。还有那十三条素色的帕子,不会是什么居士送的,清华身边有黄妈这样的绣工,怎么会要别人的东西?何况清华是一个安静之人,不会与寺里一个居士有交往,除非出于特别原因,这帕子一定另有用途,是做什么用的呢,又正好是十三之数?
现在我可以肯定,不管是李玉兰的出现还是清华的出现,都是精心安排的,同样她们的离开也是有预谋的,李玉兰甚至为了女儿十几年后重进尚书府预先作了准备。可是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发现这母女二人对老马家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相反清华倒为尚书府新增了不少恩宠。是谁安排她们出现的?出现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如果说李玉兰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泄露匆匆离开,那清华离开的原因是什么?难道是为人所迫?
我现在才明白清华为何要传信给皇阿玛了。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大概早就想到出走之后,无论她父亲还是十三弟都会竭力隐瞒,以求减少此事的不良影响。而她走后却需要集中最强的力量寻找她的下落,以便化解她所遇到的危机,这只能通过皇阿玛来实现,所以才会暗换奏折。我现在也确实握有了可以调动京中一切力量的手谕。
茶水换了新的上来,我喝了一口,心里一烫,适意得很,便又吃了两块刚送来的点心。
马太太心里的话说出来,舒服多了,人也变得慈眉善目起来,向我说道,“清华这一走,我真的很担心啊,就怕她又有什么不测,每天都在为她念佛。”她轻捻着手中的佛珠,“那是个好孩子。”
这话在我听来是真诚的,马太太对四姨娘之死真的耿耿于怀,她大概要内疚一辈子了。
可是我怀疑,四姨娘真的在那时死了吗?她既然预料到不测,为何还那样坚决地要带走九格格?而今的清华与当年的和慧真的是一个人吗?我听说江湖上有易容术,易容之后根本看不出来。然而现在我还不能向马太太说明此事,只能安慰她吉人自有天相,清华当然会没有事情。但这安慰对老太太来说太苍白无力了,像没有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