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即打住了话头,我可不愿意引别人伤心,因为伤心的人说话便会语无伦次,特别是上了年纪的女人。我拿起她放在桌上的绣活,“这做得很漂亮啊,给谁做的?”
“我家小姐。”黄妈低首垂泪,看来今天不让她哭还不行了。有一会儿,我甚至怀疑自己的判断是错的,清华真的不见了!但随即我便在心中否定了自己。
“格格那天身体有些不适吧?”
黄妈道:“是受了一些风寒,小姐本就柔弱,又兼劳累,所以回来就觉得不舒服,早早地躺下了。”
我心里一动,问:“格格回来后,哪几个见过了格格?”
“碧云和小菊。”黄妈又想了想,“门上的几个小丫头们应当也看见了。”
走到门口,我回望了一下黄妈的背影,心里一动,若有所思,觉得有必要再去问问这几个丫头。
我的下一个盘问目标锁定了碧云。
这个丫头表面上是马府太太因怜惜清华少人使唤,而特意派来的可用之人,实际一定是马太太安插在清华身边的耳目,大户人家这种事情原不稀奇。
我可以肯定,马太太不喜欢清华,但又不得不装作喜欢她。一般来说,嫡妻是很少会喜欢小妾的孩子的,特别是那些才色俱佳、擅宠专房的妾氏所生的孩子,因为这些孩子由于生母的原因,往往能从父亲那儿得到比其它兄弟姐妹更多的爱,嫡妻不喜欢他们是在为自己所生的儿女抱不平。而清华的生母马佳氏正是这样的小妾,这从马尔汉十几年了还思念不止就能看得出来。
碧云在清华失踪后表现得尤其害怕。我虽然不了解她,但马太太既然能将她派到清华身边担任相当重要的贴身大侍女一职,她就一定不是个普通的丫头。可这样的丫头居然会害怕成那个样子,就不正常了。
碧云的屋子紧靠着黄妈。与黄妈一样,也是单独的一间,面积虽不大,但布置得很舒适,看来清华十分优待于她,她屋子里的一些摆饰,是一般的中产之家都不会有的,显然这些都是清华的个人馈赠。清华明白碧云被派到自己身边的目的,既然无法阻止自己这边的信息往太太那边传,她只能讨好传递信息的人,少说一些对她不利的话。
我来到时,碧云正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连我进门都没知觉,直到我重重地咳了一声,她才忽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手里的帕子掉在地上,一时也顾不得捡,慌慌忙忙地来给我行礼,脸涨得通红。
我笑道:“不要紧张。”
然而她却是越来越紧张了。我弯腰捡起帕子送给她,她竟不敢来接,我一笑,将帕子放在桌子上。
“是不是因为格格的事情,受到老爷的责骂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暖,口气中带有无限的同情。
碧云摇了摇头,但这显然不是事实,因为她的眼圈红了。
我呵呵一笑:“傻孩子,委屈总是难免的。九格格不见了,老爷心中着急,他的气肯定要向你们发了。当然,你受的委屈要比其它人多一些,因为你是从太太那边来的,虽然格格很信任你,老爷却不信任你,反而时时对你怀疑,认为你别有用心。”
碧云啜泣起来,我说中了她心里的痛。我不好意思告诉她,我也是认为她别有用心的。但此刻见她梨花带雨,也有一些儿不忍,让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处于这样一个尴尬的位置确实太不人道了。
我今天简直成了伤心制造者,但若不让她发泄一下,估计要从她这里得到什么信息是很困难的。我心里着急,脸上还得装作一幅无所谓、很同情的样子,实在受罪。不过还好,碧云终究是一个不一般的丫头,也不过一会儿就收住了泪,虽然脸还是阴的。她当然明白,我来是查找九格格,不是来看她流眼泪的。
其实,碧云是我一直怀疑自己结论的根源。清华出门由她陪同,晚上值夜又有她,她是证明清华一直存在的重要人证,而她是这院子中最不可能给清华打掩护的人。我一直认为她的证词的可信程度要远远高于黄妈和小菊。
见她不哭了,我说:“如果我没猜错,夫人不大喜欢九格格。”
碧云眼中露出一丝惊讶,可能是没想到我的话会这样直接,但在我的注视下,她还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在格格到来初期,太太想必对格格进行了无数次的盘查,甚至于要将格格赶走……”我边说,边看碧云。
碧云回答得很爽快:“其实太太也没有太为难格格,盘查也是人之常情,但只问过一两次,后来老爷发了脾气,就没有再问了。也曾有过想要打发格格走的念头,但那都是格格刚来的时候,后来也没再提起过。”
“夫人也相信清华真的是九格格了?”
碧云哎了一声,似乎很无奈:“太太让舅老爷专门写信请苏州的朋友查了格格的底细,证实她的确是顾家收养的。格格又带来了姨奶奶的血书,最重要的一点,格格长得多像姨奶奶啊,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见过四姨奶奶的人都说她们长得一模一样,不由得人不相信她是姨奶奶的女儿,太太还能说什么呢?”我注意到,碧云说的是“姨奶奶”的女儿,而不是“老爷”的女儿,看来太太从心里还是不愿意认这个女儿的,碧云显然受了太太的影响,下意识地就将话说成了这样。
诚然,清华实在太美了,美得让人不敢相信,她身上找不到马尔汉的一丝影子,她继承的都是母亲的优点。
我故意淡淡地说:“九格格失踪的这件事情,一时间只怕难以查明真相。可是马大人却有自己的看法,他似乎认为……”我故意停住了,看了一眼碧云,这才说道,“这件事与太太有莫大的干系,那天值夜的人偏偏又是你。以前太太是有将格格赶出府的念头,而且这个念头相当强烈。试想,不是与格格相识的人,格格会不动声色地跟着走吗?太太是长辈,她的要求九格格是会不打折扣地听的,不是吗?也许真的是太太将格格带走的呢,而那天,正好又是你值夜。”
碧云急得双手直摆,眼泪都掉了下来:“奴婢真的不知道格格是怎么不见的。事实上,虽然那天是奴婢值夜,可是自从格格睡下以后,奴婢都没能见她一面。老爷是有这样的想法,觉得是太太将人带走了。可是王爷您想,现在的格格不比以前,马上就要做十三福晋了,兆佳氏的兴旺全在格格一人身上,太太早就不为难格格,甚至有些巴结的味道。另一方面,格格嫁期迫在眉睫,此时新娘不见,就不怕皇家怪罪吗?这样损人不利已的事,太太又怎么会做呢?而且黄妈与小菊就在旁边,她们是小姐带来的心腹,太太做的事怎么可能瞒得了她们?”
我不得不说,碧云是个真正的聪明丫头,几句话说得很到位,而且与马太太之语不谋而合。我其实早就排除了马府中人将清华藏匿起来的想法,之所以会像上面那样说,是为了让碧云配合我的问话,不会再隐瞒实情。人有时是需要有压力的。
“那么你能够肯定格格晚上确实回府了吗?”
“当然。”碧云回答得十分肯定,“是奴婢亲手扶格格进的轿子。”
我闻言不禁有点失望,但还是说道,“你能将那天的事情再讲一次吗?越详细越好。”
碧云略想了想,又从早上格格打算去寺庙说起,一直说到黄妈走后,大家吃点心,碧云不自觉地又停顿了一下。这个停顿勾起了我的好奇,我忍不住问,“吃点心有什么问题吗?”
碧云若有所思:“很奇怪,那天吃了点心之后,就觉得很困,居然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才醒,开始还以为是奴婢一个人,后来悄悄问了问,才知道大家也是这样。”
我心里一动,点心有人做了手脚。
“那格格呢?”
“格格倒没有睡。奴婢们醒来时,格格已穿好披风站在廊下等大家了。开始奴婢还担心格格生气,但格格只淡淡地说了两个字‘走吧!’。”
我压制住心中的喜悦,问:“点心是哪里来的?格格吃了吗?”
“点心是寺里安排的,格格一向不吃外面的东西,大家都已习以为常了。”
我心道,原来如此。连忙又问:“格格的披风有帽子吗?”
“有的。”碧云看看我,似在奇怪我的问题。我现在可没心情向她解释,只觉得目标越来越近了,已经难以掩饰自己的急切,“格格她戴了帽子没有?”
“戴了。”碧云予以肯定,又补充道,“那天风很大,又有零星的小雨。”
我有些兴奋了,雨夜、穿着披风、犯了错胆战心惊的下人们……这时如果上轿的根本不是清华,大约也不会有人发现吧?这不就很好说明清华是如何不翼而飞的了吗?她晚上根本就没回来,回来的是个冒牌货,所以才需要遣开下人,独自一个人躲在床上。
“会是别人冒充的格格吗?”我终于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然而碧云轻轻几句话就熄灭了我所有的幻想:“肯定是格格。格格说话的声音、行走的姿态奴婢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不会是别人。而且她上轿之前奴婢还帮着把帽子摘了下来,是看到过她的脸的。”
我难以掩饰自己的失望。这时候我发现,桌上的帕子绣工精美,上面的花朵很眼熟,正是在黄妈那儿看见的荷包上的花色。我虽然不懂刺绣,但还是看得出来这帕子是出于黄妈之手。
见我一直看帕子,碧云的脸红了,一个女孩子当然不太好意思男人看她的这种私密的物品。她有些想过去拿,但最终没有过去。
我冲着她点头笑了笑,“如果你再想起什么,记得告诉我!”
从碧云屋里出来,我起了个念头,要派人去寺庙查一下,这点心不会无缘无故地安排,它在清华失踪事件中肯定起了莫大的作用。
下一个要见的当然是小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