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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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内篇 齐物论第二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羂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伺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同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子游曰:“敢问其方。”

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錧者、叱者、吸者、叫者、言豪者、祊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

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梦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扌勾,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热,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臮。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鱱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忄危費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后(已)(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

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茅,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辩、有竟、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口兼,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园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人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何故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

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

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

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汝。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眎恂惧,?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虫即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蕕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搜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途,樊然肴殳乱,吾恶能知其辩?”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生死无变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以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汝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炙。予尝为汝妄言之,女亦为汝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脗合,置其滑氵昏,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筶,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战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梦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遇一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黑甚门音,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哉?

“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邪?吾待蛇苉、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