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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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内篇 德充符第五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信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

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从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

仲尼曰:“生死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常季曰:“何谓也?”

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

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尧、舜独也正,在万物之首。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夫保始之征,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一物为事乎!”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明其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将我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

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子产曰:“子与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毂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者多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寤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

子产蹴然改容曰:“子无乃称!”

鲁有兀者叔山无践,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地。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

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也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蕲以讠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生死为一条,一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之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后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泛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犭屯子食于其母者。少焉目旬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謔资。刖者之屦,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剪,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授也,是以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哀公曰:“何谓才全?”

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

“何谓德不形?”

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得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其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支离无盇说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月豆肩肩。瓮央瓦大瘿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月豆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亡。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之谓诚忘。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圣人不谋,恶用知?不亚斤,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乎敖言大哉,独成其天。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

庄子曰:“然。”

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

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

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