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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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杂述 (6)

今春,予偕焦弱侯放舟南迈,过沧洲,见何泰宁。泰宁视龙溪为乡先生,其平日厌饫先生之教为深,熟读先生之书已久矣。意欲复梓行之,以嘉惠山东、河北数十郡人士,即索先生全集于弱侯所。弱侯载两船书,一时何处觅索。泰宁乃约是秋专人来取,而命予圈点其尤精且要者,曰:“吾先刻其精者以诱之令读,然后梓其全以付天下后世。夫先生之书,一字不可轻掷,不刻其全则有沧海遗珠之恨,然简帙浩繁,将学者未览先厌,又不免有束书不观之叹。必先后两梓,不惜所费,然后先生之教大行。盖先生之学具在此书,若苟得其意,则一言可毕,何用二十卷,苟不肯读,则终篇亦难,又何必二十卷也。但在我后人,不得不冀其如此而读,如此而终篇,又如此而得意于一言之下也。”泰宁之言如此,其用意如之何?

秋九月,沧洲使者持泰宁手札,果来索书白下。适予与弱侯咸在馆。弱侯遂付书,又命予书数语述泰宁初志并付之。计新春二三月,予可以览新刻矣。将见泰宁学问从此日新而不能已,断断乎其必有在于是,断断乎其必有在于是。

关王告文

惟神,忠义贯金石,勇烈冠古今。方其镇荆州,下襄阳也,虎视中原,夺老瞒之精魄,孙吴犹鼠,藐割据之英雄,目中无魏、吴久矣。使其不死,则其吞吴并曹,岂但使魏欲徙都已哉?其不幸而不成混一之业,复卯金之鼎者,天也。然公虽死,而吕蒙小丑亦随吐血亡矣。盖公以正大之气压狐媚之孤,虽不逆料其诈,而呼风震霆,犹足破权奸之党;驾雾鞭雷,犹足裂谗贼之肝。固宜其千秋万祀,不问海内外足迹至与不至,无不仰公之为烈。盖至于今日,虽男妇老少,有识无识,无不拜公之像,畏公之灵,而知公之为正直,俨然如在宇宙之间也。

某等来守兹土,慕公如生,欲使君臣劝忠,朋友效义,固因对公之灵,复反覆而致意焉。彼不知者,谓秉烛达旦为公大节。噫,此特小丈夫之所易为,而以此颂公,公其享之乎!

李中溪先生告文

公从幼嗜学,到老不倦;人无微不收,言无诞而不录;诞言靡信,公意弥笃。盖众川合流,务欲以成其大,土石并砌,务欲以实其坚。是故大智若愚焉耳。公之向道,其笃也如此。平生禄入,尽归梵宫,交际问遗,总资贫乞。六度所称布施忍辱精进者,公诚有之。

李贽曰:“公倜傥非常人也,某见其人,又闻其语矣。世庙时,驾幸承天,公为荆州。惟时有司不能承宣德意,以致纤夫走渴,疫死无数。公先期市药材,煮参蓍,令置水次,役无病者。后筑堤障江,人感公,争出力,至于今赖焉。夫其所市药费,不过四五百金耳,而令全活者以万计,又卒致其力筑堤,为荆人世世赖。公之仁心盖若此矣。

公初第,由翰林出为县令,又由侍御史复出为郡守。盖慈祥恺悌,虽于人无不爱,然其刚毅正直之气,终不可以非法屈挠,故未四十而挂冠以老。又能以其余年肆力于问学,勇猛坚固,转不退轮,为海内贤豪驱先,非常人明矣。

予等或见而知,或闻而慕。今其死矣,云谁之依。地阻官羁,生刍曷致。为位而告,魂其听之。且予等与公同道为朋,生时何须识面,同气相应,来时自遍十方。惟愿我公照临法会,降此华山,钟鼓齐鸣,俨然其间。富贵荣名,无谓可乐,此但请客时一场筵席耳,薄暮则散去矣。生年满百,未足为寿,以今视昔,诚然一呼吸之间也。平昔文章,咸谓过人,不知愚者得之,徒增口业,智者比之,好音过耳,达人大观,视之犹土苴也。“有子万事足”,俗有是言也。不曰扬子云《法言》,白乐天《长庆》,人至于今传乎?使待嗣而后传,则古今有子者何限也。须知孔子不以孔鲤传,释迦不以罗目侯传,老聃不以子宗传,则公可以抚掌大笑矣。勿谓道家法力胜禅家,道家固不能离道而为法也。勿谓服食长生可冀,公固不死矣,何用长生乎!勿谓灌顶阳神可出,公固精神在天矣,又何用劳神求出乎!公但直信本心,勿顾影,勿疑形,则道力固自在也,法力固自在也,神力亦自在也。

再致我公,为我传语李维明。维明者,白下人,名逢阳,别号翰峰,仕为礼部郎。于贽为同曹友,于沆为同年友,皆同道雅相爱慕者。故并设位,俾得与公会云。

王龙溪先生告文

圣代儒宗,人天法眼,白玉无瑕,黄金百炼。今其没矣,后将何仰!吾闻先生少游阳明先生之门,既以一往而超诣,中升西河夫子之坐,遂至殁身而不替。要以朋来为乐兮,不以不知而愠也,真得乎不迁不贰之宗。正欲人知而信兮,不以未信而懈也,允符乎不厌不倦之理。盖修身行道者将九十岁,而随地雨法者已六十纪矣。以故四域之内,或皓首而执经;五陵之间,多继世以传业。遂令良知密藏,昭然揭日月而行中天;顿令洙、泗渊源,沛乎决江河而达四海。非直斯文之未丧,实见吾道之大明。先生之功,于斯为盛。

忆昔淮南,儿孙布地,猗欤盛欤,不可及矣。今观先生,渊流更长,悠也久也,何可当哉?所怪学道者,病在爱身而不爱道,是以不知前人付托之重,而徒为自私自利之计,病在尊名而不尊己,是以不念儿孙陷溺之苦,而务为远嫌远谤之图。嗟夫,以此设心,是灭道也,非传道也。是失己也,非成己也。先生其忍之乎!嗟我先生,唯以世人之聋瞽为念,是故苟可以坐进此道,不敢解嘲也。唯以子孙之陷溺为忧,是故同舟而遇风,则胡、越必相救,不自知其丧身而失命也。此先生付托之重所不能已也。此予小子所以一面先生而遂信其为非常人也。虽生也晚,居非近,其所为凝眸而注神,倾心而悚听者,独先生尔矣。先生今既没矣,予小子将何仰乎?

嗟乎,“嘿而成之,存乎其人,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先生以言教天下,而学者每種哔其语言,以为先生之妙若斯也,而不知其糟粕也,先生不贵也。先生以行示天下,而学者每惊疑其所行,以为先生之不妙若斯也,而不知其精神也,是先生之所重也。我思古人实未有如先生者也,故因闻先生之讣也,独反覆而致意焉。先生神游八极,道冠终古;夭寿不二,生死若一。吾知先生虽亡,固存者也。其必以我为知言也夫,其必以我知先生也夫!

罗近溪先生告文

戊子冬月二十四日,南城罗先生之讣至矣,而先生之没,实九月二日也。夫南城,一水间耳,往往至者不能十日余,而先生之讣直至八十余日而后得闻,何其缓也!岂龙湖处僻,往来者寡邪?而往来者非寡,直知先生者寡也?然吾闻先生之门,如仲尼而又过之,盖不啻中分鲁矣。其知先生者,宜若非寡,将实未闻好学者,以故虽及门,而终不知先生之所系于天下万世者如此其甚重也邪?夫惟其视先生也不甚重,则其闻先生之讣也,自不容于不缓矣。予是以痛恨先生之没,而益信先生之未可以死也。

有告我者曰:“先生欲以是九月朔辞世长往,故作别语,以示多士。多士苦不忍先生别,于是先生复勉留一日与多士谈,谈竟矣,而后往耳。今先生往矣,无可奈何矣,于是多士始乃拭泪含哀,共梓先生别语以告四方之士。若曰得正而毙,吾师无忝曾参矣;扶杖逍遥,吾师不愧夫子矣。岂惟不惜死,又善吾死,吾师至是真有得矣。大为其师喜,故欲梓而传之。”

嗟乎,先生之寿七十而又四矣,其视仲尼有加矣。夫人生七十,古来所希。寿跻古希,虽恒人能不惜死,而谓先生惜死乎?何以不惜死为先生喜也!且夫市井小儿,辛勤一世,赢得几贯钱钞,至无几也。然及其将终也,已死而复苏,既瞑而复视,犹恐未得所托然者。使有托也,则亦甘心瞑目已矣。先生生平之谓何,顾此历代衣钵,竟不思欲置何地乎?其所为勉留一日者,何故?或者亦恐未得所托矣。如使有托,虽不善死,亦善也。使未有托也,则虽善死,先生不善也,又何可以善死称先生也?吾谓先生正当垂绝之际,欲恸不敢恸之时,思欲忍死一再见焉,而卒不可得者,千载而下,闻之犹堪断肠,望之犹堪堕泪,此自是其至痛不可甘忍,而谓先生忍死而不惜,可乎?盖惜死莫甚于先生者,吾恐更有甚于多士之惜先生之死也。何也?天既丧予,予亦丧天,无父则望孤,无子而望绝矣。其为可悲可痛皆一也。若如所云,则千圣之衣钵,反不如庸夫之一贯。市井小儿犹不忍于无托也,而先生能忍之矣,又何以为先生也!

方闻讣时,无念僧深有从旁赞曰:“宜即为位以告先生之灵。”予时盖默不应云。既而腊至矣,岁又暮矣,既而改岁,复为万历己丑,又元月,又二月,春又且分也。深有曰:“某自从公游,于今九年矣,每一听公谈,谈必首及王先生也,以及先生。癸未之冬,王公讣至,公即为文告之,礼数加焉,不待诏也。忆公告某曰:‘我于南都得见王先生者再,罗先生者一。及入滇,复于龙里得再见罗先生焉。’然此丁丑以前事也。自后无岁不读二先生之书,无口不谈二先生之腹。令某听之,亲切而有味,详明而不可厌,使有善书者执管侍侧,当疾呼手腕脱矣,当不止十纸百纸,虽千纸且有余矣。

今一何默默也?且丙戌之春,某将杖锡南游,公又告某曰:‘急宜上禖江见罗先生。’于时龙溪王先生死矣。戊子之夏,某复自南都来至,传道罗先生有书欲抵南都,云‘趁此大比之秋,四方士大和会,一入秣陵城,为群聚得朋计。’公即为书往焦弱侯所:“罗先生今兹来,慎勿更蹉过。恐此老老矣,后会难可再也。’既又时时物色诸禖江来者,稍道罗先生病。语病,又稍稍张皇矣。公告某曰:‘先生既病,当不果南下矣,然先生实无甚病也。吾观先生骨刚气和,神完志定,胜似王先生。王先生尚享年八十六,先生即不百岁,亦当九十,决不死也。’然某觇公,似疑罗先生病欲死者,而竟绝口不道罗先生死。试屡问之,第云:‘先生不死,先生决不死!’今罗先生实死矣,更默默何也。”

嗟乎,予默不应,不知所以应也。盖予自闻先生讣来,似在梦寐中过日耳。乃知真哀不哀,真哭无涕,非虚言也。我今痛定思痛,回想前事,又似大可笑者。夫谓予不思先生邪?而予实思先生。谓予不知先生邪?而予实知先生深也。谓予不能言先生邪?而能言先生者实莫如予。乃竟口不言,心不思,笔不能下,虽予亦自不知其何说矣。岂所谓天丧予,予丧天,无父何怙,无子而望孤者邪。

今予亦既老矣,虽不曾亲受业于先生之门,而愿买田筑室厝骸于先生之旁者,念无时而置也,而奈何遂闻先生死也。然惟其不曾受业于先生之门也,故亦不能遍友先生之门下士而知其孰为先生上首弟子也。意者宁无其人,特恨未见之耳。言念先生束发从师,舍身从道,一上春官,蜚声锁院。而出世夙念,真结肺肠,有道之思,恐孤师友。于是上下四方,靡足不聘,咨询既竭,步趋遂正。饮河知足,空手归来。越又十年,岁当癸丑,乃对明庭,释褐从政。公庭讼简,委蛇乐多,口舌代盺,论心无兢。胥徒令史,浑如其家。即仕而学,不以仕废,即学称仕,何必仕优。在朝如此,居方可知。自公既然,家食何如?堂前击鼓,堂下唱歌,少长相随,班荆共坐。此则先生七十四岁以前之日恒如此也。

若夫大江之南,长河之北,招提梵刹,巨浸名区,携手同游,在在成聚。百粤、东瓯,罗施、鬼国,南越、闽越,滇越、腾越,穷发鸟语,人迹罕至,而先生墨汁淋漓,周遍乡县矣。至若牧童樵竖,钓老渔翁,市井少年,公门将健,行商坐贾,织妇耕夫,窃屦名儒,衣冠大盗,此但心至则受,不问所由也。况夫布衣韦带,水宿岩栖,白面书生,青衿子弟,黄冠白羽,缁衣大士,缙绅先生,象笏朱履者哉。是以车辙所至,奔走逢迎,先生抵掌其间,坐而谈笑。人望丰采,士乐简易,解带披襟,八风时至。有柳士师之宽和,而不见其不恭,有大雄氏之慈悲,而不闻其无当。同流合污,狂简斐然,良贾深藏,难识易见。居柔处下,非乡愿也。泛爱容众,真平等也。力而至,巧而中,是以难及;大而化,圣而神,夫谁则知。盖先生以是自度,亦以是度人。七十余年之间,东西南北无虚地,雪夜花朝无虚日,贤愚老幼贫病贵富无虚人,矧伊及门若此其专且久,有不能得先生之传者乎?吾不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