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观公之行事,殊无甚异于人者。人尽如此,我亦如此,公亦如此。自朝至暮,自有知识以至今日,均之耕田而求食,买地而求种,架屋而求安,读书而求科第,居官而求尊显,博求风水以求福荫子孙。种种日用,皆为自己身家计虑,无一厘为人谋者。及乎开口谈学,便说尔为自己,我为他人,尔为自私,我欲利他,我怜东家之饥矣,又思西家之寒难可忍也;某等肯上门教人矣,是孔孟之志也,某等不肯会人,是自私自利之徒也;某行虽不谨,而肯与人为善,某等行虽端谨,而好以佛法害人。以此而观,所讲者未必公之所行,所行者又公之所不讲,其与言顾行、行顾言何异乎!以是谓非孔圣之训,可乎?翻思此等,反不如市井小夫,身履是事,口便说是事,作生意者但说生意,力田作者但说力田,凿凿有味,真有德之言,令人听之忘厌倦矣。
夫孔子所云言顾行者,何也?彼自谓于子臣弟友之道有未能,盖真未之能,非假谦也。人生世间,惟是四者终身用之,安有尽期。若谓我能,则自止而不复有进矣。圣人知此最难尽,故自谓未能。己实未能,则说我不能,是言顾其行也。说我未能,实是不能,是行顾其言也。故为忄造忄造,故为有恒,故为主忠信,故为毋自欺,故为真圣人耳。不似今人全不知己之未能,而务以此四者责人教人。所求于人者重,而所自任者轻,人其肯信之乎?
圣人不责人之必能,是以人人皆可以为圣。故阳明先生曰:“满街皆圣人。”佛氏亦曰:“即心即佛,人人是佛。”夫惟人人之皆圣人也,是以圣人无别不容已道理可以示人也,故曰:“予欲无言。”夫惟人人之皆佛也,是以佛未尝度众生也。无众生相,安有人相,无道理相,安有我相。无我相,故能舍己,无人相,故能从人。非强之也,以亲见人人之皆佛而善与人同故也。善既与人同,何独于我而有善乎!人与我既同此善,何有一人之善而不可取乎!故曰:“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诸人者。”后人推而诵之曰,即此取人为善,便自与人为善矣。舜初未尝有欲与人为善之心也,使舜先存与善之心以取人,则其取善也必不诚。人心至神,亦遂不之与,舜亦必不能以与之矣。舜惟终身知善之在人,吾惟取之而已。耕稼陶渔之人既无不可取,则千圣万贤之善,独不可取乎?又何必专学孔子而后为正脉也。
夫人既无不可取之善,则我自无善可与,无道可言矣。然则子礼不许讲学之谈,亦太苦心矣,安在其为挫抑柳老,而必欲为柳老伸屈,为柳老遮护至此乎?又安见其为子礼之口过,而又欲为子礼掩盖之邪?公之用心,亦太琐细矣。既已长篇大篇书行世间,又令别人勿传,是何背戾也?反覆详玩,公之用心,亦太不直矣。且子礼未尝自认以为己过,纵有过,渠亦不自盖覆,而公乃反为之覆,此诚何心也!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人皆见而又皆仰,今之君子,岂徒顺之,而又为之辞。公其以为何如乎?柳老平生,正坐冥然寂然,不以介怀,故不长进,公独以为柳老夸,又何也?岂公有所憾于柳老而不欲其长进邪?然则子礼之爱柳老者心髓,公之爱柳老者皮肤,又不言可知矣。柳老于子礼为兄,渠之兄弟尚多也,而独注意于柳老;柳老又不在仕途,又不与之邻舍与田,无可争者。其不为毁柳老以成其私,又可知矣。
既无半点私意,则所云者纯是一片赤心,公固聪明,何独昧此乎?纵子礼之言不是,则当为子礼惜,而不当为柳老忧。若子礼之言是,则当为柳老惜,固宜将此平日自负孔圣正脉,不容已真机,直为柳老委曲开导。柳老惟知敬信公者也,所言未必不入也。今若此,则何益于柳老,柳老又何贵于与公相知哉!然则子礼口过之称,亦为无可奈何,姑为是言以遣责耳。设使柳老所造已深,未易窥见,则公当大为柳老喜,而又不必患其介意矣。何也?遁世不见知而不悔,此学的也。众人不知我之学,则吾为贤人矣,此可喜也。贤人不知我之学,则我为圣人矣,又不愈可喜乎?圣人不知我之学,则吾为神人矣,尤不愈可喜乎?当时知孔子者唯颜子,虽子贡之徒,亦不之知,此真所以为孔子耳,又安在乎必于子礼之知之也!又安见其挫抑柳老,使刘金吾诸公辈轻视我等也邪?我谓不患人之轻视我等,我等正自轻视耳。区区护名,何时遮盖得完邪!
且吾闻金吾亦人杰也,公切切焉欲其讲学,是何主意?岂以公之行履,有加于金吾邪?若有加,幸一一示我,我亦看得见也。若不能有加,而欲彼就我讲此无益之虚谈,是又何说也?吾恐不足以诳三尺之童子,而可以诳豪杰之士哉。然则孔子之讲学,非欤?孔子直谓圣愚一律,不容加损,所谓麒麟与凡兽并走,凡鸟与凤皇齐飞,皆同类也。所谓万物皆吾同体是也。而独有出类之学,唯孔子知之,故孟子言之有味耳。然究其所以出类者,则在于巧中焉,巧处又不可容力。今不于不可用力处参究,而唯欲于致力处着脚,则已先孔孟不传之秘矣。此为何等事,而又可轻以与人谈邪!
公闻此言,必以为异端人只宜以训蒙为事,而但借“明明德”以为题目可矣,何必说此虚无寂灭之教,以眩惑人邪?夫所谓仙佛与儒,皆其名耳。孔子知人之好名也,故以名教诱之,大雄氏知人之怕死也,故以死惧之,老氏知人之贪生也,故以长生引之,皆不得已权立名色,以化诱后人,非真实也。唯颜子知之,故曰夫子善诱。今某之行事,有一不与公同者乎?亦好做官,亦好富贵,亦有妻孥,亦有庐舍,亦有朋友,亦会宾客,公岂能胜我乎?何为乎公独有学可讲,独有许多不容已处也?我既与公一同,则一切弃人伦、离妻室、削发披缁等语,公亦可以相忘于无言矣。何也?仆未尝有一件不与公同也,但公为大官耳。学问岂因大官长乎!学问如因大官长,则孔孟当不敢开口矣。
且东郭先生,非公所得而拟也。东郭先生专发挥阳明先生“良知”之旨,以继往开来为己任,其妙处全在不避恶名以救同类之急,公其能此乎!我知公详矣,公其再勿说谎也。须如东郭先生,方可说是真不容已。近时唯龙溪先生足以继之,近溪先生稍能继之。公继东郭先生,终不得也。何也?名心太重也,回护太多也。实多恶也,而专谈志仁无恶,实偏私所好也,而专谈泛爱博爱;实执定己见也,而专谈不可自是。公看近溪有此乎,龙溪有此乎,况东郭哉!此非强为尔也,诸老皆实实见得善与人同,不容分别故耳。既无分别,又何恶乎?公今种种分别如此,举世道学无有当公心者,虽以心斋先生,亦在杂种,不入公彀率矣,况其他乎!其同时所喜者,仅仅胡庐山耳。麻城周柳塘、新邑吴少虞,只此二公为特出,则公之取善亦太狭矣,何以能明明德于天下也!
我非不知敬顺公之为美也,以“齐人莫如我敬王”也。亦非不知顺公则公必爱我,公既爱我,则合县士民俱礼敬我,吴少虞亦必敬我,官吏师生人等俱来敬我,何等好过日子,何等快活。但以众人俱来敬我,终不如公一人独知敬我,公一人敬我,终不如公之自敬也。
吁,公果能自敬,则予何说乎?自敬伊何?戒谨不睹,恐惧不闻,毋自欺,求自慊,慎其独。孔圣人之自敬者盖如此。若不能自敬,而能敬人,未之有也。所谓本乱而求末之治,无是理也。故曰“壹是皆以修身为本”。此正脉也。此至易至简之学,守约施博之道,故曰“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又曰“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又曰“上老老而民兴孝”,更不言如何去平天下,但只道修身二字而已。孔门之教,如此而已,吾不知何处更有不容已之说也。
公勿以修身为易,明明德为不难,恐人便不肯用工夫也。实实欲明明德者,工夫正好艰难,在埋头二三十年,尚未得到手,如何可说无工夫也!龙溪先生年至九十,自二十岁为学,又得明师,所探讨者尽天下书,所求正者尽四方人,到末年方得实诣,可谓无工夫乎!公但用自己工夫,勿愁人无工夫用也。有志者,自然来共学,无志者,虽与之谈,何益?近溪先生从幼闻道,一第十年乃官,至今七十二岁,犹历涉江湖各处访人,岂专为传法计欤!盖亦有不容已者。彼其一生好名,近来稍知藏名之法,历江右、两浙、姑苏以至秣陵,无一道学不去参访,虽弟子之求师,未有若彼之切者,可谓致了良知,更无工夫乎?然则公第用起工夫耳,儒家书尽足参详,不必别观释典也。解释文字,终难契入,执定己见,终难空空,耘人之田,终荒家穰。愿公无以刍荛陶渔之见而弃忽之也。古人甚好察此言耳。
名乃锢身之锁,闻近老一路无一人相知信者。柳塘初在家时,读其书便十分相信,到南昌则七分,至建昌又减二分,则得五分耳。及乎到南京,虽求一分相信,亦无有矣。柳塘之徒曾子,虽有一二分相信,大概亦多惊讶。焦弱侯自谓聪明特达,方子及亦以豪杰自负,皆弃置大法师不理会之矣。乃知真具只眼者举世绝少,而坐令近老受遁世不见知之妙用也。至矣,近老之善藏其用也。曾子回,对我言曰:“近老无知者,唯先生一人知之。”吁,我若不知近老,则近老有何用乎?惟我一人知之足矣,何用多知乎?多知即不中用,犹是近名之累,曷足贵欤?故曰“知我者希,则我贵矣”。吾不甘近老之太尊贵也。近老于生,岂同调乎,正尔似公举动耳。乃生深信之,何也?五台与生稍相似,公又谓五台公心热,仆心太冷。吁,何其相马于牝牡骊黄之间也?
展转千百言,略不识忌讳,又家贫无代书者,执笔草草,绝不成句,又不敢纵笔作大字,恐重取怒于公。书完,遂封上。极知当重病数十日矣,盖贱体尚未甚平,此劳遂难当。但得公一二相信,即刻死填沟壑,亦甚甘愿。公思仆此等何心也?仆佛学也,岂欲与公争名乎,抑争官乎?皆无之矣。公倘不信仆,试以仆此意质之五台,以为何如?以五台公所信也。若以五台亦佛学,试以问之近溪老何如?
公又云“前者《二鸟赋》原为子礼而发,不为公也”。夫《二鸟赋》若专为子礼而发,是何待子礼之厚,而视不肖之薄也。生非护惜人也,但能攻发吾之过恶,便是吾之师。吾求公施大炉锤久矣。物不经锻炼,终难成器,人不得切琢,终不成人。吾来求友,非求名也;吾来求道,非求声称也。公其勿重为我盖覆可焉。我不喜吾之无过而喜吾过之在人,我不患吾之有过而患吾过之不显。此佛说也,非魔说也,此确论也,非戏论也。公试虚其心以观之,何如?
每思公之所以执迷不返者,其病在多欲。古人无他巧妙,直以寡欲为养心之功,诚有味也。公今既宗孔子矣,又欲兼通诸圣之长:又欲清,又欲任,又欲和。既于圣人之所以继往开来者,无日夜而不发挥,又于世人之所以光前裕后者,无时刻而不系念。又以世人之念为俗念,又欲时时盖覆,只单显出继往开来不容已本心以示于人。分明贪高位厚禄之足以尊显也,三品二品之足以褒宠父祖二亲也,此公之真不容已处也,是正念也。却回护之曰:“我为尧、舜君民而出也,吾以先知先觉自任而出也。”是又欲盖覆此欲也,非公不容已之真本心也。且此又是伊尹志,非孔子志也。孔孟之志,公岂不闻之乎?孔孟之志曰:“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是以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孔孟之家法,其自重如此,其重道也又如此。公法仲尼者,何独于此而不法,而必以法伊尹为也?岂以此非孔圣人之真不容已处乎?吾谓孔孟当此时若徒随行逐队,旅进旅退,以恋崇阶,则宁终身空室陋巷穷饿而不悔矣。此颜子之善学孔子处也。
不特是也。分明憾克明好超脱不肯注意生孙,却回护之曰:“吾家子侄好超脱,不以嗣续为念。”乃又错怪李卓老曰:“因他超脱,不以嗣续为重,故儿效之耳。”吁,吁,生子生孙何事也,乃亦效人乎,且超脱又不当生子乎。即儿好超脱,故未有孙,而公不超脱者也,何故不见多男子乎!我连生四子俱不育,老来无力,故以命自安,实未尝超脱也。公何诬我之甚乎!
又不特是也。分明憾克明好超脱,不肯注意举子业,却回护之曰:“吾家子侄好超脱,不肯著实尽平常分内事。”乃又错怪李卓老曰:“因他超脱,不以功名为重,故害我家儿子。”吁,吁,卓吾自二十九岁做官以至五十三岁乃休,何曾有半点超脱也?克明年年去北京进场,功名何曾轻乎?时运未至,渠亦未尝不坚忍以俟。而翁性急,乃归咎于举业之不工,是而翁欲心太急也。世间工此者何限,必皆一一中选,一一早中,则李、杜文章不当见遗,而我与公亦不可以侥亻幸目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