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庄纯夫
日在到,知葬事毕,可喜,可喜。人生一世,如此而已。相聚四十余年,情境甚熟,亦犹作客并州,既多时,自同故乡,难遽离割也。夫妇之际,恩情尤甚,非但枕席之私,兼以辛勤拮据,有内助之益。若平日有如宾之敬,齐眉之诚,孝友忠信,损己利人,胜似今世称学道者,徒有名而无实,则临别犹难割舍也。何也?情爱之中兼有妇行、妇功、妇言、妇德,自然令人思念。尔岳母黄宜人是矣。独有讲学一事不信人言,稍稍可憾,余则皆今人所未有也。我虽铁石作肝,能不慨然?况临老各天,不及永诀邪。已矣,已矣。
自闻讣后,无一夜不入梦,但俱不知是死。岂真到此乎?抑吾念之,魂自相招也。想他半生谨慎,必不轻履僧堂,然僧堂一到亦有何妨。要之,皆未脱洒耳。既单有魂灵,何男何女,何远何近,何拘何碍,若犹如旧日拘碍不通,则终无出头之期矣。即此魂灵犹在,便知此身不死,自然无所拘碍,而更自作拘碍,可乎?即此无拘无碍,便是西方净土,极乐世界,更无别有西方世界也。
纯夫可以此书焚告尔岳母之灵,俾知此意。勿贪托生之乐,一处胎中,便有隔阴之昏,勿贪人天之供,一生天上,便受供养,顿忘却前生自由自在夙念。报尽业现,还来六趣,无有穷时矣。
尔岳母平日为人如此,决生天上无疑。须记吾语,莫忘却,虽在天上,时时不忘记取,等我寿终之时,一来迎接,则转转相依,可以无错矣。或暂寄念佛场中,尤妙。或见我平生交游,我平日所敬爱者,与相归依,以待我至,亦可。幸勿贪受胎,再托生也。纯夫千万焚香化纸钱,苦读三五遍,对灵叮嘱,明白诵说,则宜人自能知之。
复焦弱侯
冲庵方履南京任,南北中外,尚未知税驾之处,而约我于明月楼。舍稳更,就跋涉,株守空山,为侍郎守院,则亦安用李卓老为哉?计且住此,与无念、凤里、近城数公,朝夕龙湖之上,所望兄长,尽心供职。
弟尝谓世间有三等人,致使世间不得太平,皆由两头照管。第一等,怕居官束缚,而心中又舍不得官。既苦其外,又苦其内。此其人颇高,而其心最苦,直至舍了官,方得自在。弟等是也。又有一等,本为富贵,而外矫词以为不愿,实欲托此以为荣身之梯,又兼采道德仁义之事以自盖。此其人身心俱劳,无足言者。独有一等,怕作官便舍官,喜作官便作官,喜讲学便讲学,不喜讲学便不肯讲学。此一等人,心身俱泰,手足轻安,既无两头照顾之患,又无掩盖表扬之丑,故可称也。赵文肃先生云:“我这个嘴,张子这个脸,也做了阁老,始信万事有前定。只得心闲一日,便是便宜一日。”世间功名富贵,与夫道德性命,何曾束缚人,人自束缚耳。
有《出门如见大宾篇说书》,附往请教。大抵圣言,切实有用,不是空头。若如说者,则安用圣言为邪?世间讲学诸书,明快透髓,自古至今未有如龙溪先生者。弟旧收得颇全,今俱为人取去。诸朋友中读经既难,读大慧《法语》又难,惟读龙溪先生书无不喜者。以此知先生之功在天下后世不浅矣。杨复所《心如谷种论》及《惠迪从逆》作,是大作家,论首三五翻,透彻明甚,可惜末后作道理不称耳。然今人要未能作此。今之学者,官重于名,名重于学,以学起名,以名起官,循环相生,而卒归重于官。使学不足以起名,名不足以起官,则视弃名如敝帚矣。无怪乎有志者多不肯学,多以我辈为真光棍也。于此有耻,则羞恶之心自在。今于言不顾行处,不知羞恶,而恶人作耍,所谓不能三年丧而小功是察是也。悲夫。
近有《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说书》一篇。世间人谁不说我能知人,然夫子独以为患,而帝尧独以为难,则世间自说能知人者,皆妄也。于问学上亲切,则能知人,能知人,则能自知。是知人为自知之要务,故曰:“我知言”,又曰:“不知言,无以知人”也。于用世上亲切不虚,则自能知人,能知人则由于能自知。是自知为知人之要务,故曰:“知人则哲,能官人”。尧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务也。先务者,亲贤之谓也。亲贤者,知贤之谓也。自古明君贤相,孰不欲得贤而亲之,而卒所亲者皆不贤,则以不知其人之为不贤而妄以为贤而亲之也。故又曰:“不知其人可乎”。知人则不失人,不失人则天下安矣。
此尧之所难,夫子大圣人之所深患者,而世人乃易视之。呜呼,亦何其猖狂不思之甚也。况乎以一时之喜怒,一人之爱憎,而欲视天下高蹈远引之士,混俗和光之徒,皮毛臭秽之夫,如周丘其人者哉!故得位非难,立位最难。若但取一概顺己之侣,尊己之辈,则天下之士不来矣。今诵诗读书者有矣,果知人论世否也!平日视孟轲,若不足心服,及至临时,恐未能如彼“尚论”切实可用也。极知世之学者,以我此言为妄诞逆耳,然逆耳不受,将未免复蹈同心商证故辙矣,则亦安用此大官以诳朝廷,欺天下士为哉!毒药利病,刮骨刺血,非大勇如关云长者,不能受也,不可以自负孔子、孟轲者而顾不如一关义勇武安王者也。
苏长公何如人,故其文章自然惊天动地。世人不知,癨以文章称之,不知文章直彼余事耳,世未有其人不能卓立而能文章垂不朽者。弟于全刻抄出作四册,俱世人所未取。世人所取者,世人所知耳,亦长公俯就世人而作也。至其真洪钟大吕,大扣大鸣,小扣小应,俱系精神髓骨所在,弟今尽数录出,时一披阅,心事宛然,如对长公披襟面语。憾不得再写一部,呈去请教尔。倘印出,令学生子置在案头,初场二场三场毕具矣。
龙溪先生全刻,千万记心遗我。若近溪先生刻,不足观也。盖《近溪语录》,须领悟者乃能观于言语之外。不然,未免反加绳束,非如王先生字字皆解脱门,得者读之足以印心,未得者读之足以证入也。
又与焦弱侯
郑子玄者,丘长孺父子文会友也。文虽不如其父子,而质实有耻,不肯讲学,亦可喜,故喜之。盖彼全不曾亲见颜、曾、思、孟,又不曾亲见周、程、张、朱。但见今之讲周、程、张、朱者,以为周、程、张、朱实实如是尔也。故耻而不肯讲。不讲虽是过,然使学者耻而不讲,以为周、程、张、朱卒如是而止,则今之讲周、程、张、朱者可诛也。彼以为周、程、张、朱者,皆口谈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既已得高官巨富矣,仍讲道德、说仁义自若也。又从而哓哓然语人曰:“我欲厉俗而风世”。彼谓败俗伤世者,莫甚于讲周、程、张、朱者也,是以益不信。不信故不讲。然则不讲亦未过矣。
黄生过此,闻其自京师往长芦抽丰,复跟长芦长官别赴新任。至九江,遇一显者,乃舍旧从新,随转而北,冲风冒寒,不顾年老生死。既到麻城,见我言曰:“我欲游嵩、少,彼显者亦欲游嵩、少,拉我同行,是以至此。然显者俟我于城中,势不能一宿。回日当复道此,道此则多聚三五日而别,兹卒卒诚难割舍云。”其言如此,其情何如,我揣其中实为林汝宁好一口食难割舍耳。然林汝宁向者三任,彼无一任不往,往必满载而归,兹尚未厌足,如饿狗思想隔日屎,乃敢欺我以为游嵩、少。夫以游嵩、少藏林汝宁之抽丰来口兼我,又恐林汝宁之疑其为再寻己也,复以舍不得李卓老,当再来访李卓老,以口兼林汝宁:名利两得,身行俱全。我与林汝宁皆在黄生术中而不悟,可不谓巧乎。今之道学,何以异此?
由此观之,今之所谓圣人者,其与今之所谓山人者一也,特有幸不幸之异耳。幸而能诗,则自称曰山人,不幸而不能诗,则辞却山人而以圣人名。幸而能讲良知,则自称曰圣人,不幸而不能讲良知,则谢却圣人而以山人称。展转反覆,以欺世获利,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夫名山人而心商贾,既已可鄙矣,乃反掩抽丰而显嵩、少,谓人可得而欺焉,尤可鄙也。今之讲道德性命者,皆游嵩、少者也,今之患得患失,志于高官重禄,好田宅,美风水,以为子孙荫者,皆其托名于林汝宁,以为舍不得李卓老者也。然则郑子玄之不讲学,信乎其不足怪矣。
且商贾亦何可鄙之有?挟数万之赀,经风涛之险,受辱于关吏,忍诟于市易,辛勤万状,所挟者重,所得者末。然必交结于卿大夫之门,然后可以收其利而远其害,安能傲然而坐于公卿大夫之上哉!今山人者,名之为商贾,则其实不持一文;称之为山人,则非公卿之门不履,故可贱耳。虽然,我宁无有是乎?然安知我无商贾之行之心,而释迦其衣以欺世而盗名也邪?有则幸为我加诛,我不护痛也。虽然,若其患得而又患失,买田宅,求风水等事,决知免矣。
复邓鼎石
杜甫非耒阳之贤,则不免于大水之厄,相如非临邛,则程郑、卓王孙辈当以粪壤视之矣。势到逼迫时,一粒一金一青目,便高增十倍价,理势然也,第此时此际大难为区处耳。谨谢,谨谢。
焦心劳思,虽知情不容已,然亦无可如何,癨得尽吾力之所能为者。闻长沙、衡、永间大熟,襄、汉亦好,但得官为籴本,付托得人,不拘上流下流,或麦或米,令惯籴上户,各赍银两,前去出产地面籴买,流水不绝,运到水次。官复定为平价,贫民来籴者,不拘银数多少,少者虽至二钱三钱,亦与方便。但有银到,即流水收银给票,令其自赴水次搬取。出籴者有利,则乐于趋事,而籴本自然不失,贫民来转籴者,既有粮有米,有谷有麦,亦自然不慌矣。至于给票发谷之间,简便周至,使人不阻不滞,则自有仁慈父母在。且当此际,便一分,实受一分赐,其感戴父母,又自不同也。
仆谓在今日,其所当为,与所得为、所急急为者,不过如此。若曰“救荒无奇策”,此则俗儒之妄谈,何可听哉?世间何事不可处,何时不可救乎!尧无九年水,以有救水之奇策也。汤无七年旱,以有救旱之奇策也。彼谓蓄积多而备先具者,特言其豫备之一事,非临时救之之策也。惟是世人无才无术,或有才术矣,又恐利害及身,百般趋避,故亦遂因循不理,安坐待毙。然虽自谓不能,而未敢遽谓人皆不能也。独有一等俗儒,己所不能为者,便谓人决不能为,而又敢猖为大言曰:“救荒无奇策。”呜呼!斯言出而阻天下之救荒者,必此人也。然则俗儒之为天下虐,其毒岂不甚哉!
寄答京友
“才难,不其然乎。”今人尽知才难,尽能言才难,然竟不知才之难,才到面前,竟不知爱,幸而知爱,竟不见有若己有者,不啻若自其己出者。呜呼,无望之矣。
举春秋之天下,无有一人能惜圣人之才者,故圣人特发此叹,而深羡于唐虞之隆也。然则才固难矣,犹时时有之,而惜才者则千古未见其人焉。孔子惜才矣,又知人之才矣,而不当其位。入齐而知晏平仲,居郑而知郑子产,闻吴有季子,直往观其葬,其惜才也如此,使其得志,肯使之湮灭而不见哉。然则孔子之叹才难,非直叹才难也,直叹惜才者之难也。以谓生才甚难,甚不可不爱惜也。
夫才有巨细。有巨才矣,而不得一第,则无凭,虽惜才,其如之何!幸而登上第,有凭据,可藉手以荐之矣,而年已过时,则虽才如张襄阳,亦安知听者不以过时而遂弃,其受荐者又安知其不以既老而自懈乎?
夫凡有大才者,其可以小知处必寡,其瑕疵处必多,非真具眼者与之言必不信。当此数者,则虽大才,又安所施乎!故非自己德望过人,才学冠世,为当事者所倚信,未易使人信而用之也。
与曾中野
昨见公,令我两个月心事,顿然冰消冻解也。乃知向之劝我者,癨为我添油炽薪耳。而公绝无一语,勤渠之意愈觉有加,故我不觉心醉矣。已矣,已矣,自今以往,不复与柳老为怨矣。
夫世间是与不是,亦何常之有,乃群公劝我者,不曾于是非之外有所发明,而欲我藏其宿怒,以外为好合,是以险侧小人事我也。苟得面交,即口蜜腹剑,皆不顾之矣。以故,所是愈坚而愈不可解。善乎朱仲晦之言曰:“隐者多是带性负气之人。”仆,隐者也,负气人也。路见不平,尚欲拔刀相助,况亲当其事哉。然其实乃痴人也,皆为鬼所迷者也。苟不遇良朋胜友,其迷何时返乎?以此思胜己之友,一日不可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