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的文学概述
变化中的文学环境
90年代中国作家的生存方式以及作品的生产和流通,与国家机制仍有着密切的关系。1992年,中国社会以市场经济取代计划经济,文学体制的改革也作为一项文化政策开始施行。作家和文学刊物、出版社等原则上不再依靠国家资助,而进入市场。作家的生存方式因为市场化而改变,这一时期出现了很多优秀的作品。例如《王朔文集》的出版,《北京人在纽约》、《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等“移民文学”热,《废都》、《白鹿原》等小说的出版所形成的“陕军东征”等。文学作品的存在,不再仅仅是作家的个人行为,而成为受到市场选择的集体行为。
在80年代,“现代化”作为一种告别“历史暴政”和解决社会矛盾的新的发展方案,在知识界的想象中,是充满希望的乐观前景。80年代整个文化氛围的理想主义情绪大体是建立在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想象的基础上的。但在具体的实践真正降临之后,人们却发现了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偏差;随着市场调节机制的形成和消费文化的成熟,知识分子在整个社会中的作用和位置趋向了“边缘化”。他们开始对自身的价值、所追求的文学理想、曾经持有的文化观念产生了怀疑。因而,在90年代文化意识和文学内容中,80年代那种进化论式的乐观情绪受到很大的削弱,作家们变得迷茫困惑,作品中批判和反省的基调大量凸现。
90年代的文学环境公开呈现出不同的文化形态和文化立场。与80年代不同,90年代,更多地却是对“多元化”、“个人化”等的提倡。对于原先那些被理解为集体性或统一性的观念,例如“发展”、“历史批判”等的认识,趋于分化。这种分化不仅是一种描述性的认识,而且有其社会实践的依据。自1992年市场经济政策提出后,文艺政策上也作出了调整。市场经济体制的确立和发展,使得文学作品可以通过“第二流通渠道”(即非官方的出版和销售渠道)传播。同时,在90年代,中国的消费文化基本发展成型。“大众文化”成为人们主要的文化需求,因而,90年代的文化分化更为明显。对于这种分化的描述有多种方式。其中较为典型的一种是区分为三种形态,即“主流文化”(又称国家意识形态文化、官方文化、正统文化),知识分子文化(又称高雅文化)和大众文化(又称流行文化、通俗文化)。各种文化形态之间常常是互相交叉、渗透的。
文化的分流造成了知识分子群体的进一步分化。这种分化并不是以简单而直接的方式进行的,而是在不断的文化争论和文化交流中形成的。其中最为重要,规模最大,影响也最为深远的是1993~1995年间关于“人文精神”的论争。一些人文学科的研究者从对社会和文学中的一些现象的批判中提出问题,从而引起争论。争论的核心主要是围绕知识分子的精神价值和社会功能问题展开。什么是“人文精神”,如何看待消费性文化现象以及90年代的社会现实等,是其中主要的话题。
90年代文学的主要冲突,从80年代提倡文学的“独立性”,更多地转移到文学创作与商业操作之间的冲突上来。“雅”与“俗”、“纯文学”与“通俗文学”的区分也被重新提出。但在市场体制下,即使是“雅”或“纯”文学也无法离开出版运作和文化消费市场的选择。因此,“雅”与“俗”的区分也变得含混起来。
文学现象
90年代社会生活和文学创作发生很大的改变,一些评论家提出了“新时期”结束话和“后新时期”概念。他们在将“新时期文学”看成一个整体的同时,认为到了90年代,文学的主题、总体风格、读者与文学的关系都因为社会”转型“而开始转变”,因而,“新时期文学”“结束了”。他们把“新时期文学”看作一种社会政治形态的文学,而90年代文学则是“商业社会”的写作形态。对于“后新时期”的概念则未得到普遍认同。
“90年代”文学与80年代文学之间的“延续性”要大于两者的“断裂性”。这是因为八九十年代之交的社会“转型”,主要是由于市场经济的全面展开,社会文化并没有作有意识的全面调整。在90年代,文学作品与发展着的文化市场和文化工业结合起来。也就是说,市场经济作为一个不可忽视的社会背景对文学的制约力量逐渐体现,并构成了文学的“实体性”的内容。
文学潮流的淡化是90年代的文学现象之一。在“新写实”小说之后,文学界又提出过一些潮流性的命名,如“新历史小说”、“新状态小说”、“新体验小说”、“现实主义冲击波等。从90年代文学的发展过程来看,难以看出类似于80年代(尤其是80年代前中期)那样以潮流的方式推进的痕迹。在一个已逐渐失去单一“主题”并呈现“多元化”的社会,对于文学的基本想象和要求已发生了变化。而对于历史的反省,也使得要求历史发展和文学新潮对应的文学史观受到怀疑。
在文体样式上,作家们热衷于创作长篇小说。长篇小说的数量在90年代大大增加,而且也受到了普遍的关注。在90年代较为活跃的小说家几乎都创作了一部或几部长篇小说。王蒙、王安忆、贾平凹、张伟、韩少功、张承志、余华、刘震云、苏童、格非等,在90年代最有影响的作品,几乎都是长篇。长篇小说的增多,可以看作是作家和文学“成熟”的某种标志。作家针对更为广泛、复杂的问题而长时间地关注于一部作品的创作,有利于更好地表现时代主题。王安忆、张承志、余华等作家都在他们的长篇小说中显示了鲜明的艺术个性。但长篇小说的兴盛与商品化文学市场也有密切关系,而且长篇小说的出版往往能形成较大的影响。从阅读上看,读者只要弄清了人物关系,对于一部长篇就可以不断地看下去,而不需要像读中短篇小说那样,每次阅读都必须从头开始。从改编影视作品考虑,需要的也主要是长篇。
90年代文学的另一个现象是,文学批评变得越来越具有独立性。如关于“学术规范”的问题,关于“后学”的讨论,关于“人文精神”的论争等。90年代的文学批评由于引进了欧美60年代以来的文学批评理论而日趋理论化,文学批评已不完全是对文学作品作出评价,而是寻求自身理论的完整性,是在作品的基础上进行“创作”。新批评、叙事学理论、结构主义、解构主义、后现代主义、女性主义等诸种理论,在90年代的文学批评中都有表现。理论的发展不仅丰富了批评的认知前提,也使得批评获得了一定的独立性,同时,也对文学的阐释和理解提供了前所未有的空间。
90年代由于文学在生产、传播方式上的变化,以及文化立场分化的显现,相应地在文学批评中出现了被称为“文化批评”的形态。这种批评并不重视对文学作品的“审美”品质作出判断,而关注作品的文化性质和它如何被生产、被接受的过程,因而对文学的市场化作出了更为有效的解释。但是,由于这种批评越来越与文学创作脱节,这种现象也引起了很多文学研究者的质疑;而作家从一种传统的文学批评观出发,对90年代批评状况也发出许多责难。
90年代文学状况
在90年代,大多数文学作品重点表现内容,不太重视文学形式的探索。80年代中后期出现的“先锋小说”,以及一些“先锋”诗人对“叙事”和语言的自觉意识的强调,在90年代基本上已作为一种文学的“常识”被接受,融会在普遍的创作追求之中。也有一些作家,如小说领域的韩东、朱文、鲁羊、述平、东西、李冯等,诗歌领域的欧阳江河、西川、王家新、翟永明、孙文波、臧棣等,对文学的形式作了新的探索。只不过,他们在文学界受到的关注,远不如80年代先锋实验那样热烈。
90年代文学创作仍然把反思历史作为主题,但在反思的立场和深度以及历史的指向上,却有了不同。从90年代初期起,被称为“先锋小说”和“新写实小说”的作家都不约而同地转向了历史题材的写作。例如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活着》、《许三观卖血记》,苏童的《米》、《我的帝王生涯》,格非的《敌人》、《边缘》,叶兆言的《夜泊秦淮》系列小说和《1937年的爱情》,刘震云的《故乡天下黄花》、《故乡相处流传》、《故乡面和花朵》,刘恒的《苍河白日梦》,池莉的《预谋杀人》、《你是一条河》,方方的《何处是我家园》等。在这些小说中,作家们以整个20世纪的历史为题材,在“正史”的背景下,书写个人或家族的命运。有的小说(如苏童的《我的帝王生涯》),历史只是一个忽略了时间限定的与当下的现实不同的空间。所有这些历史题材小说中,都弥漫着一种沧桑感。个人总是难以把握自己的命运,而成为历史暴行中的牺牲品。这些小说与五六十年代的史诗性和80年代初期的“政治反思”性相比,更加重视的是一种“抒情诗”式的个人的经验和命运。因此,有些批评家将之称为“新历史小说”。
在90年代的作品中,也包括有“反右”、“文革”等事件的反思性主题。如李锐的《无风之树》、《万里无云》,王朔的《动物凶猛》,王小波的《黄金时代》等。在散文领域,陆续出版了一些关于50~70年代历史的纪实性回忆录。主要的如“火凤凰文库”中收入的巴金的《再思录》、李辉的《人生扫描》等。在批评领域,也有关于反思20世纪的“激进主义”等的讨论。此外,还有一些50~70年代重要小说如《红旗谱》、《浩然文集》的重版和一些过去未能发表的《从文家书》、《无梦楼随笔》、《顾准日记》等的发掘。这些都是对世纪末人民要求反思历史的不同的呼应。
90年代商业社会中的消费取向,使得一部分作家更急迫地关注生存的精神性问题。这些作家在80年代就已经确立自己的艺术个性和文学地位,大多有“知青”生活的背景。他们90年代的创作不同程度地表现了关注精神问题和现实批判的主题。这方面的创作有张承志的长篇小说《心灵史》和散文《荒芜英雄路》、《以笔为旗》,张炜的小说《家族》、《柏慧》和散文《融入野地》,韩少功的长篇小说《马桥词典》和散文《夜行者梦语》,史铁生的小说《务虚笔记》和散文《我与地坛》,王安忆的小说《乌托邦诗篇》、《纪实与虚构》和散文《重建乌托邦》。这些作品往往保持一种“精英”立场,试图寻求反抗商业社会的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的精神资源。因而,在这些作品中,强化了人的生存意义与价值等主题。
在90年代,文学作品着重表现了现代都市生活,由于与现实社会的发展保持一定的“同步”关注,这些作品往往重新被“现实主义”理论整合。例如“新写实”在90年代的发展,“新状态”、“新体验”、等命名,都显示了这种取向。文学在表现“现实”时的基本方式和内容都有一些变化。与此同时“个人”经验在文学中具有了新的特别的含义。一方面,意味着脱离80年代的集体性的政治化思想的独立姿态,另一方面,个人经验成了作家据以描述现实的主要参照。前者更多地体现在诗歌写作中,通常从个人的经历和经验以及个人的感受来组织小说的结构,如陈染、林白等女作家的自传体小说,以及以“亲历者”的身份切入小说的“新状态”、“新体验”小说,都是如此。因此,“个人化写作”(或称“私人化写作”)是90年代作家和评论家谈论较多的话题。张旻的小说可以看作是这种“个人化写作”的一例。他的《情戒》、《情幻》、《自己的故事》等小说,多取材于校园人物的生活,以第一人称的视点展开主人公对自己故事的叙述。主要内容往往与人物的个人情感经历与欲望体验相关,着意表现人物的内心冲突和体验。张旻的叙述委婉平静,能比较精确地把握细节和感受。
随着社会发展的日新月异,日益突出的“新”现象,如都市生活,市民趣味等,成为了90年代文学的主要表现内容。80年代“现实主义”所要表现的对象,主要是国家体制之内的人和事。但在90年代,一些体制外的人与事,如都市白领,个体户,普通市民等,也迅速成了文学的重要表现对象。由于作家无法准确地把握这些现象,因此,他们一般会倾向于从物质存在对个人生存的巨大影响去考虑。例如朱文的《我爱美元》、《单眼皮,单眼皮》,何顿的《弟弟你好》、《生活无罪》,邱华栋的《都市新人类》、《手上的星光》,张欣的《绝非偶然》、《首席》等。这些小说尽管在内容上有新的开拓,但是缺乏思想深度。朱文1991年开始小说写作,他着重于描写个人欲望的展开和表现形式。所处理的题材往往带有某种“道德”反叛性,事件和叙述语言有粗俗化的特点,但是在叙述上却能够冷静地控制节奏,因而显示出一种特别的活力。何顿擅长于写以“个体户”为主的城市小市民,表现这些由“体制内”走向“体制外”的人群的生活经历。他发展了王朔小说表现的市民生活内容,通过生动的故事具体地展示人物对金钱和欲望的追逐。他的小说以湖南方言作为讲述语言,更增加了故事的“原生态”色彩。
社会转型的文学特点
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中国社会发生了急剧的转型,国家经济领域的改革开放步伐正在加快,社会经济体制由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体制向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体制转型。在这种情形下,传统意识形态的格局也相应地发生了调整,知识分子原先所处的社会文化的中心地位渐渐失落,向社会文化空间的边缘滑行。知识分子的社会理想激情受到再三的挫败以后,在文学创作上则体现为对于传统的道德理想的怀疑,转向对个人生存空间的真正关怀。
在当代文学史上,文学艺术一向是作为国家政治权力的宣传工具而存在的,某种意义上说,长达40年的文学创作中,公开发表的作品只能是国家意志的体现,作家可能在具体创作过程中渗透了有限的主体意识,但不可能持真正的个人立场进行创作。随着市场经济的迅猛发展,来自群众性的审美要求越来越多样化,当代文学史上第一次出现了无主潮、无定向、无共名的现象,几种文学走向同时并存,多元化的价值取向共生。如宣传主旋律的文艺作品,通常是以政府部门的经济资助和国家评奖鼓励来确认其价值;消费型的文学作品是以获得大众文化市场的促销成功为其目的;纯文学的创作则是以圈子内的行家认可和某类读者群的欢迎为标志,也有某些更前卫的文学艺术以获取国外的资助与青睐为目标,等等。由于多种并存的时代主题构成了相对的多层次的复合文化结构,才有可能出现文学多种走向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