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对话周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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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知识分子要坚守科学与民主(13)

周有光:请你回去把它仔细看,这篇文章的确是颠覆性的,都把我的头脑给颠覆了。(笑)对于十月革命,对于列宁,等等,讲法都不一样了,它这一部《二十世纪俄罗斯史》是普京总统组织的,四十位专家写的,它是国家的书,实际上是一部标准的史书。俄罗斯学校教科书里面今天已经没有十月革命了,十月革命改成十月政变,真正是颠覆了。俄罗斯对于苏联问题还在进一步研究,整个人类历史都在推进。比如以前争论一个问题,第二次世界大战,苏联是解放了波兰,还是侵略了波兰呢?

波兰的观点跟俄罗斯不一样,波兰把苏联解放的铜像移到郊区的坟墓里面。俄罗斯就对波兰提出抗议,说你们无视我们红军帮你们解放的功劳。波兰说不对,你们是侵略我们的。所以苏联跟希特勒一样是侵略国。现在有历史书讲,这两句话都讲得不清楚。现在历史学家把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苏联的历史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苏联斯大林、希特勒共同侵略波兰,订了密约嘛,这是很清楚的。第一步是苏联跟德国都是侵略国。可是到了第二个阶段不对了,希特勒打苏联了,苏联变成了被侵略国了。还有第三个阶段,希特勒失败之后,苏联军队打出来,又第二次占领波兰和东欧许多国家。第三个阶段苏联又是侵略国家,这个看法我们的书还没有,国外已经很清楚了。香港出版的都已经有了,所以对历史的看法都在重新书写。

所以要从全球的角度来看历史,不能从国家来看世界,从国家来看世界就是那历史跟我的完全不一样。

“两头真”知识分子回看年轻时的理想

网易读书:是,您在《拾贝集》里面讲了,就是说您说是“两头真”:一头是年轻的时候天真盲从,年老的时候追求真理。您说的这个年老的时候探索真理,我理解很大一块是在于历史的探索,重新认识历史。您怎么回看中国近百年的历史,因为这近百年几乎是您整个见证的历史,您是不是认为历史有自己的发展规律,您讲过两大事情改变中国,一个事情就是日本侵华,另外一个是共产党?这是不是在历史规律之内?

周有光:我们这一代人,人家叫作“两头真”,年轻的时候真心跟共产党走,到年老的时候经过了“文化大革命”,看法就改变了,苏联瓦解之后看法更改变了。所以到了老年,重新思考真理,重新追求真理,这是两头真。我这两天看了一本书还没有看完,这本书写得非常好,《杨宪益传》。

网易读书:这个书我看过。

周有光:杨宪益很有趣味,到了外国娶了外国太太。他青年就倾向共产主义运动,所以他后来早期就参加共产党,到后来他的意见也不对了,变成反革命。开除出党,后来又改变了,“四人帮”打倒之后,后来又入党,到最后他又脱党。他也是“两头真”,他的波浪比我们更大。

因为我们这一代人是在一个动乱时期,历史的动乱不是很简单的道路。它有弯弯曲曲的,可是方向是一样的。我说我现在年纪老了,研究问题力不从心了,我说历史像一条河一样,河的上面有波浪,这个波浪受风的影响,一下子往东,一下子往西。你在这个波浪里面生活,弄得眼花缭乱,弄不清楚。我现在不研究河流上面的风浪,我研究河流下面的潜流,潜流比较稳定,它的方向比较明白。我就是研究这个潜流,根据潜流,我假定一个理论,就是我自己认为可以讲得清楚的,就是整个人类前进轨道是怎么回事。苏联传到中国来的叫“五阶段论”,“五阶段论”现在要重新研究了。

网易读书:您那代知识分子年轻的时候很大的理想就是希望中国富强对吧?希望中国能富强,中国人能有尊严,现在这个目的基本上实现了,但是付出了很多的代价,您怎么再回头看当时那代人的精神和理想?

周有光:在全球化时代,所有历史学家希望所有的国家都往前走,不仅是中国。

网易读书:当时您年轻的时候的理想是这样吗?

周有光:年轻的时候就不懂政治。我给你讲一个年轻时候的故事,抗日战争,我是在上海,从上海逃到四川重庆,我是在银行做工作的,国民党在重庆的政府有一个经济部,经济部下面成立一个农本局。农本局是从许多银行里面找几个人来办的,我是被找去办农本局的一个。同时呢,那时候国共合作,毛泽东和周恩来到重庆见蒋介石,毛泽东不久就回到延安去了,周恩来一直在重庆参加全国政治协商委员会,这个全国政协是国民党成立的,一直到今天。周恩来的秘书叫许涤新,是搞经济学的,我也是搞经济学的,所以许涤新一早就跟我是朋友了。周恩来跟其他的人一样,每个月至少开一次座谈会,小规模的,一二十人,研究世界大势,我每一次都参加周恩来的这个会议。周恩来每一次都讲,我们共产党主张走民主道路。我们那时候大家都讨厌国民党的专制,后来推举了社会的五位重要人物,到延安去访问毛泽东,“窑洞对”大家都知道的嘛。“窑洞对”就提出,中国长治久安怎么办?毛泽东说,就是走民主道路。所以那个时候我们是相信共产党是要走民主道路的。是这么个情况。

那时候看孙中山的书是要走民主道路的,可是蒋介石当权后,是搞专制,所以大家都讨厌蒋介石的专制,是这样的情况。

网易读书:说到孙中山,正好请您谈谈辛亥革命。

周有光:辛亥革命很有趣味,我的看法,辛亥革命是把中国历史开辟了一个新时期,非常重要的,今天来纪念辛亥革命是应当的。辛亥革命之后中国是分几个阶段,第一阶段叫作北洋政府;第二阶段是国民党政府;第三阶段叫毛泽东时代;第四阶段就是改革开放。北洋政府大家都认为是最最坏的政府,可是北洋政府做了很多好事情啊,不是很奇怪吗?这些军阀什么都不懂,他能怎么做好事情呢?因为军阀不懂,关于文化部分,他就请学者来担任,比如教育部长就请蔡元培,蔡元培就做了很多好事情。所以军阀时代,军阀不管文化。毛泽东不一样,他不仅要管政治,甚至他也要管文化,所以“知识越多越反动”。这是个很有趣味的事情。(笑)民主是轨道,是谁也不能违背的一条规则

网易读书:您看,苏联解体、苏共垮台很大一个程度上在于苏联共产党失去了它所代表的阶级,对不对?就是它当时不能代表工人,也不能代表农民,不能代表无产阶级。它只能代表官僚阶层,老百姓对苏共失去了信心,苏共自己也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但是我党提出了“三个代表”,提出了先进性教育;应对全球化,我们又提出了和谐社会的理论;应对现在当下日益紧迫的环境问题,我们又提出了科学发展观,您不觉得我们的理论是与时俱进吗?

周有光:我觉得新中国成立到现在,大家都明白,应该分两个阶段,一个阶段是打倒“四人帮”以前,毛泽东时代;第二个阶段就是改革开放时代。毛泽东时代都是往苏联一边倒,现在研究毛泽东,越研究越清楚,毛泽东很多是跟着斯大林走的,只有一点是他自己创造的,打麻雀是他创造的。苏联的道路走错了,结果毛泽东时代许多都是破坏中国的,没有好处。改革开放就改变了,我们自己走自己的道路,讲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嘛。我们提出的口号实际上都是儒学的口号,我们与时俱进、和谐社会……网易读书:三个代表呢?

周有光:三个代表跟孔夫子没有关系,孔夫子不懂三个代表。(笑)这些都是很对的。我们改革开放之后,从口号里面可以看出来,不仅有马克思主义,还有儒学在里面,我觉得提儒学的一些原理,今天到处成立孔子学院。我们不仅要接受世界的好东西,我们还要承继中国的好东西,这个原理是对的。具体的东西呢,因为我年纪大,了解得少,所以不能谈。

网易读书:那您觉得现在中国现代化进程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有没有欧美国家哪一个国家的发展经验最值得中国借鉴,因为您年轻的时候走过很多国家,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周有光:我认为,改革开放是我们从轨道外面走错了路回来了,回到轨道上面来了。我刚刚讲的,跨上一步,还有第二步还要跨,还正在跨的当中,是这样的状态。我认为第二步迟早也是要跨的。(笑)我们由于第二步还在跨,没有完全跨上,所以我们有许多事情跟各地发生了矛盾。譬如去年那个诺贝尔奖,(笑)这个问题闹得很厉害。这个事情我们有点被动,好多跟我们友好的人都批评我们。我想,我是乐观主义者,我们国家一切不符合现代化的事情会慢慢地一步一步改的。(笑)网易读书:我问一个具体的问题,西方学者评价民主政治和政治进步主要有三条标准:一个是多党竞争;第二个是国家领导人的直接选举;第三个是三权分立。但是中国共产党和中国政府不是照搬西方的体制,所以我想,您是不是可以谈谈超出这三条范围之内,还有没有另外的民主化的方式,民主化的政治,超出这三个衡量标准之外?这个在福山和俞可平的对话中也讨论过。

周有光:你这个问题就走进了禁区里面去了。(大笑)我的看法是这样子,世界历史轨道这一条,民主道路这一条,民主不是一个政策,民主是轨道上面的一条规则,谁都不能违背的,你可以慢慢地走,也可以快快地走。讲民主,我有一篇文章说民主是三千年来的积累,是一步一步来的,积累到近代,有几个重要的,第一个是多党直选,第二是三权分立。这两条是不能违背的。最近的变化,就是民主选举时候要电视辩论,还有国际观察团。国际观察团去看了一句话不讲,但是影响还是很大的。什么都是慢慢地来的,俄罗斯走了很大一步,俄罗斯叶利钦宣布俄罗斯独立,讲清楚一点俄罗斯是反对马克思主义的。这讲得很清楚的,事情是慢慢地一步一步来,我认为你要走民主道路,多党直选、三权分立是不可能违背的。你可以慢慢走,阿拉伯国家就在走,还没有走上去嘛。

网易读书:因为时间关系我最后问您一个问题,关于您谈得比较多的文化问题。您讲过“双文化论”,您能不能说具体一点,讲讲中国古代传统,如何和今天的现代融合。因为这两年有一个讲法,叫作“通三统”,我不知道您说过没有,就是说要把儒家孔夫子的传统、毛泽东的传统、邓小平的传统融合起来,通起来。

周有光:双文化论,所以提出来,是因为改革开放大家都很高兴。季羡林就提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我们走了西方文化走不通了,还是要走自己的道路,以前是三十年河西,文化的旗帜在西方,现在旗帜传到中国来了,三十年河东了。他提出之后大家都很高兴,有几次国际会议都提出这个命题。人家问我,我说我是不研究文化的,我现在年纪老了,在家里随便看书,我说,我关于文化问题的看法其实是另外一种,我研究文化不是离开历史来看,我是根据历史来看的,要有历史根据。我根据历史来看,世界上有许多文化,本来有很多文化摇篮,慢慢变成只有少数几种,到最后,特别明显的工业化之后,有四大文化传统。我最近出版了一本书叫《文化学丛谈》,是我的关于文化的一些看法。我写了一篇引说,就是把整个书的内容简单讲了一讲。许多文化摇篮经过很长的时间,千年、几百年,慢慢融合成为四大传统文化,一个是东方文化,以中国文化为中心;一个是亚洲南方,印度为中心;一个是亚洲西方的,伊斯兰教为中心。还有一个是西欧的文化,西欧文化传到美国去,这一个美国和西欧合起来是西方文化。我说这四大传统文化等于一个桌子四条腿,这四种文化相互学习、相互吸收好的东西,凡是对整个人类都有用途的东西就形成一个新的文化,叫国际现代文化,不分东西不分地区。比如说电灯,本来是美国文化,但是现在全世界有电灯,电灯是国际文化不是美国文化了。可是有些东西是你本国的,本国的传统还没有成为世界的,就是现在的传统文化。这个传统文化,四大文化都不一样,水平也不一样,我讲文化的结构就像一张桌子,四条腿是四个传统文化;桌面就是国际现代文化,这是大家都共同的。国际现代文化最重要的就是五四提出来的,科学和民主。现在每一个国家都是双文化生活,既生活在本国的文化里面,又生活在国际现代文化里面,你不可能只有本国文化没有国际文化。

网易读书:您觉得本国还有传统文化吗?

周有光:我们有传统文化啊。四种传统文化,有东亚的,有东方的文化,以我们为主体啊。非常重要。

网易读书:是以我们为主体,但现在我们还有传统文化吗?因为显然社会的基础不再了,政治的基础也不再了,比如我们讲的仁、义、礼、智、信,这是我们的文化传统。

周有光:你刚刚几句话是马克思主义。(大笑)今天全球化时代要把视野更扩大一点,我们不能拿一个主义来看一切。马克思主义有好的,儒家也有好的东西,我们改革开放之后,儒学就慢慢恢复了,马克思主义慢慢离开我们了,没有完全离开,都在改变。因为文化是像水一样流动的,它可以流动得很慢,它有稳定性但是还是流动的。我们中国的传统文化以儒学为中心。我的看法呢,儒学好得很,但是要现代化。胡适认为要整理国故,不是复古而是更新,这个思想是非常对的。我写了一篇叫《儒学的现代化》,儒学可以现代化,现在好多地方都在搞国学,这是一个好现象,但是搞中国文化不是来复古,而是更新。老的东西、不适应的东西我们要修改,孔夫子还天天在改变呢。我有一本小书在香港出版,叫作《孔子教拼音》,外面不是搞了几百个孔子学院吗?孔子学院怎么教中文呢?第一桩就是要教拼音嘛。孔子教拼音。

(网易读书频道,二○一一年四月十一日)

周有光:大同是理想,小康才是现实

访问者灵子

今年北京的三月仍属寒冬,在穆旦描述为“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不到六点钟,窗外便又冷又昏黄。前一天下起今冬第十场雪,平日喧闹的城市少有得安宁。胡同里三只小猫在四合院门口游逛,六只绿色眼睛射出逼人的光芒。

周有光住在这片老城区近三十年了,四间房加起来不到五十平方米,他从不介意,称“心宽室自大,室小心乃宽”。

九平方米大的书房里有一张黄漆小书桌,九十厘米长、五十五厘米宽,漆掉了许多。左边摆着书稿,右边搬开电子打字机,便能挪出一片写字的位置。一○五岁的周有光坐在书桌前,笑眯眯讲起话来,开心的时候他会以手掩口,仿佛大笑失了礼仪。

他喜欢用的形容词是“了不起”。“许多人以为我们有敦煌很了不起,这个现在看起来如此荒野的地方为什么有这么高的文化呢?历史上,敦煌是从巴米扬开始一直延伸过来的犍陀罗文化带①,绝大部分都被伊斯兰教毁掉了,只剩下东面头上敦煌这一段,而且不是这个文化带里水平最高的。”

他随手在面前的稿纸上写出犍陀罗的英文Gandhara,由于不能确定拼写是否准确,很抱歉地笑笑:“我现在年纪大了,原来知道的东西我都写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