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灿兴
一军机处的创设
中国历代皇帝面临的一个问题是,他必须集中权力,以确保皇权独尊;但又必须适度放权,以让臣子们去处理纷繁复杂的事务。在分权与集权之间,如何做好平衡,是考量皇帝执政能力的重要标准。
明初朱元璋一度曾废除相权,以清除其对皇权的威胁。至明成祖时,因为政务繁忙,选了七人入值文渊阁,帮助皇帝处理政务,在此基础上,内阁发展起来。初期的内阁并无正式身份,内阁成员不过五品,被视作是皇帝的顾问和机要秘书。内阁出现后,其地位日益重要,皇帝的诏书谕旨,无不出于内阁之手。内阁成熟定型后,内阁首辅的地位相当于宰相。朱元璋绞尽脑汁想除去的相权再次出现,且权力日益增强,并在一定程度上分散了皇权。
而内阁对皇权的分散,则来自“票拟权”。明代各级官吏递交给皇帝的公文,首先要送到内阁,由内阁用墨笔在纸条上先拟旨,然后贴在公文上交给皇帝审定。皇帝如果同意,就用朱笔批改,即“批朱”。一般而言,皇帝都是“照阁批朱”。皇帝对“批朱”这样的差事感到腻烦,于是设立了司礼监秉笔太监来帮助自己“批朱”。这样,只要内阁摆平太监,双方合作,也就能操作一切政务,这也是明代太监得以弄权的一个重要原因。内阁权势一大,也出现了如张居正、严嵩这样的权臣。
清室未入关之际,已有议政机构,即“议政王大臣会议”。议政王大臣会议(又称“议政处”)由皇太极设立,权势极重,是清廷“会议国家机要事宜”的机关。议政王大臣最初是武职,以适应战争需要。入关之后,开始重视“文治”,相应地文官增多。对用人行政、军国大事,议政王会议有议论权,无决定权,最后的决定权在皇帝手中。清室曾照搬明代制度,设置内阁,但有议政王会议凌驾于内阁之上。议政王大臣会议对皇帝形成了一定的制约,并对皇帝的决策产生影响。皇帝如果得不到议政王大臣会议的支持,其政务也难推行。清廷还借鉴明朝的政治机构,设立了内阁与六部。对于内阁的弊端,皇帝也是洞然于心,可治理天下却又离不开内阁。
康熙朝为消除议政王大臣会议、内阁的影响,于1677年设立南书房,与议政王会议、内阁三足鼎立。南书房设在乾清宫西南,本意是让翰林院的官员在此间陪皇帝研究学问,吟诗作对。陪伴皇帝,自然得挑选才学优异者入值,这些人称“南书房行走”。
康熙所挑选的都是当世之名士,如王士祯、查慎行、高士奇、方苞、沈荃、等。入选者除了名气与才华之外,还得接受康熙亲自面试,以判断是否可用。由于汉人读书好,学问高,自然入南书房的占据多数。
招了一批才华横溢的人在身边,康熙就让南书房根据自己的意思起草各类诏令,拟写谕旨,这样南书房得以干预政务。在南书房重要性日益提高的情况下,其工作人员的选择标准开始提高,也更注意保密性,南书房渐渐地成为了皇帝的御用秘书机构。南书房这个地方,除了康熙及工作人员之外,绝无外人可到,极其机密。工作人员也都“慎密恪勤”,注意保密。
总体说来,南书房分散了议政王会议和内阁的权力,而因其形式灵活,依附于皇帝,可控性强,保密性佳等特点,使它备受康熙青睐,也为军机处的成立提供了雏形。
雍正登基之后,培养亲信大臣,打击朋党,整顿吏治,集中皇权,又在思想领域打击异端,争夺舆论阵地,宣传清廷统治的合法性。在此过程中,雍正已开始构思创设一个政治机构,这个政治机构专属于皇帝,由皇帝任命,唯皇帝是从。这个机构效率极高,又具备保密性,但却没有专属府衙,也没有专门官吏。它既能满足皇帝集权的需要,又能高效地处理军政,控制思想,预防朋党。雍正七年,带着这个机构的蓝图,雍正一手创设了影响清国国运,主持清国大政一百八十三年的军机处。
就雍正而言,创设军机处有多重动机,而直接契机则是对准噶尔部的用兵。
有清一代,对于天下大势有着清晰的主线,即:要经略中原,就要联盟蒙古各部;要得到蒙古支持,就要控制住藏传佛教;要控制藏传佛教,则须保持对西藏的影响力。清初,西藏一直处于蒙古和硕特部的控制之下,与清廷关系和睦,彼此相安无事,直到准噶尔人出来争雄。
准噶尔(又称绰罗斯)部本是蒙古四卫拉特(准噶尔、和硕特、杜尔伯特、土尔扈特)的一部,在历史上四卫拉特分化演变,彼此争雄(卫拉特在明代音变称为瓦剌)。至十七世纪,由于内部人口压力,土尔扈特转向伏尔加河流域发展,和硕特部则向青海、西藏发展,并控制了西藏、青海。
到了康熙年间,雄才大略的噶尔丹崛起于草原,并向康熙发出挑战,终于引发了康熙的三次亲征。康熙三次亲征,虽击败噶尔丹,却未能铲除准噶尔部的势力。在噶尔丹侄子策妄阿拉布坦统治下,准噶尔部虎视眈眈,待机而动。对清廷来说,准噶尔乃是最大的威胁。
早在雍正四年,雍正就已经开始准备对准噶尔用兵。雍正汲取康熙朝对准噶尔部多次用兵仍不能奏效的教训,特设军需房,整合六部与各省力量,集中财力人力物力,为军队提供充沛的后勤支持。军需房以允祥、张廷玉、蒋廷锡三人秘密办理,精心策划,使得用兵西北的军需物资皆出自库帑,而不额外从民间征募,“经理二年有余,而各省不知有出师运饷之事。”
到了雍正七年,军需房又演变为军机处,处理军机要务。创设军机处,既是对准噶尔用兵的需要,也是集中权力的需要。军机处创设之后,早先的议政王大臣会议徒具虚名,议政王大臣成为了虚衔,无应办之事,有名而无实,在乾隆年间最终被裁撤。南书房虽仍为翰林入值之所,但已不参与政务,主要负责文词书画。但入南书房行走却一直是清代士人心中的最大荣耀,皇帝也常让亲信大臣入南书房作为奖励。
军机处创设后,在隆宗门内办公。隆宗门是内廷与外朝联系的重要通道,非奏事待旨及宣召,即使王公大臣也不得私入。军机处设在此处,既方便办公,又可以保密。不过此时的条件比较简陋,在隆宗门内军机处只是临时搭建了小板房,天寒地冻时,办公极为辛苦。随着军机处工作的繁忙,开始修建砖房作为值庐。
张廷玉在任时,奠定了军机处的基础,使得军机处成为维系清廷统治的重要支柱,如后人所言,“军机处初设,职制皆廷玉所定。”经张廷玉改革,奏折成为一种正式制度。张廷玉订立规制,凡是臣子奏报一般事务,用疏,由通政司递交,皇帝的回复则由内阁拟旨。奏报重要事务,用折,由奏事处递交,这样奏折就成了正式文书。奏折是直接上奏,省去了中间的流通环节,保密性强。借助奏折制度,皇帝可以直接控制国内一切事务。更重要的是,通过奏折制度,各级官僚彼此监督,可以分散权力,防止结党,有利于强化皇权。
在张廷玉的主持下,廷寄也成为了正式制度。廷寄也称廷寄谕旨,它的特点一是保密,二是高效。军机处建立后,在张廷玉的主持下,军国大事,凡归军机处办的事情,不论大小,均在当日办完,绝不积压。军机大臣当面聆听皇帝指示,草拟文书,形成谕旨,不经内阁,由军机处直接发下。
谕旨由军机处密封,函面上书“办理军机处封寄某处某官开拆”或“传谕某处某官开拆”。军机处用寄信的方式,将廷寄直接送达负责臣子,不经过中间环节,保密性强。密封好的廷寄交给兵部,依据内容的紧急程度决定投递日行里数,书写“马上飞递”的上谕,由各地驿站日行三百里递送,最为紧急的事务,以六百里加急递送。廷寄到达后,须由受命者本人拆阅,不许其他人代拆。阅完谕旨后,受命者要将谕旨到达的时间、谕旨的内容、如何办理,再向皇帝回奏。
“廷寄”制度建立后,内阁被彻底架空。此后,内阁不过是颁发一些象征性的重大政令,如宣战、议和、大赦、巡幸、谒陵、重大案件的处理结果等。通过军机处的“廷寄”、“奏折”制度,皇帝直接而高效地处理着帝国内部的事务。
雍正赏给张廷玉的最大的礼物,则是配享太庙的无上殊荣。太庙是供奉皇室神位的地方,立下大功的功臣,经过皇帝批准,也可以供奉在太庙,这是无上的尊荣,是中国历代帝王给予立下巨功的臣子的最大奖励。雍正八年六月,皇帝下诏命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因辅佐有功,身后配享太庙。有清一代,臣子得配享太庙者不过二十六人。二十六人中,有二十三人是满人,另有两名蒙古贵族策凌和僧格林沁,张廷玉是配享太庙的唯一汉人。
二军机大臣
军机处的负责人军机大臣,俗称“大军机”,又称“军机处行走”。清代官场上的“行走”,指凡以原官在不设专官的机构兼职、入值或当差,称某处“行走”,由皇帝挑选内阁中的满汉大学士、各部尚书、侍郎等三品以上亲信大臣担任。大学士、尚书、侍郎等,虽然名义上到军机部上班是兼职,但基本上都在军机处办公。各部官员入军机处后,仍然保留在原衙门的职务,一旦离开军机处,则回原衙门继续当差。军机大臣属于任务性质,而非定制官衔,无品阶,也无俸禄。
军机处创立初期,既无专门衙署,也无专门官员,所有官员都从各部调来,作为兼职,是为“有官无吏”。军机处成立以后,内阁仅负责处理一些象征性的国家事务,军机处则成为统治机构的中枢。有清一代,如果内阁首揆不兼任军机大臣,则有宰相之位,而无宰相之权。军机大臣如果不入内阁,则有宰相之权,而无宰相之位。如果二者兼得,方为仕途圆满。
军机处创设后,由雍正亲选满汉大学士、尚书兼任,人数初期并无定额,只有最得皇帝信任,且熟谙政事者方能得任。首任军机大臣三人,分别是怡亲王允祥、大学士张廷玉、大学士蒋廷锡,以允祥为首席军机大臣。军机处初创时,军机大臣不过三人,此后逐渐增多,一般为五人,至后期扩为六七人。军机处中满汉大臣的人数并无明确规定,但在选用军机大臣时,须考虑满汉平衡。
乾隆登基之后,一度将军机处改名为“总理王大臣会议”,并削减军机处权能。不久后他发现,雍正创设的军机处,对于维持统治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遂在乾隆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重新恢复军机处,并以鄂尔泰、张廷玉、讷亲、海望、纳延泰、班第六人为军机大臣,办理一切事务。
雍正朝军机处创设之初,以允祥为首席军机大臣,至乾隆一朝,则无亲王入军机处。嘉庆四年,因为擒拿了和珅之后,国务繁忙,军机处缺人,嘉庆就让成亲王永瑆入军机处帮忙。过了不久,嘉庆觉得不妥,亲王辅政,位高权重,容易滋生弊端,遂让成亲王永瑆退出军机处,并规定此后王公不得入军机处,以免专擅。
但在军机处以后的历史上,亲王入军机处的并不罕见,如恭亲王奕訢就长期主持军机处。光绪朝亲王入主军机处的更多,如礼亲王世铎、端郡王载漪、庆亲王奕劻、醇亲王载沣。光绪年间,军机处基本上由亲王控制。之所以违背祖先之制,以亲王入军机处,慈禧在懿旨中解释道:“自垂帘听政以后,处理时局,不能不用亲藩。”慈禧垂帘听政本来就不符合祖先之制,干脆拉着亲王们入军机处,一起叛离祖先之制。
据统计,在军机处存在的一百八十三年(1729-1911年)里,有二十九人担任过首席军机大臣,其中有七个亲王,任职共五十二年;还有十四名是旗人,任职共九十三年;而汉人仅八位,任职共三十八年。
军机大臣的任用,既无任职时间限定,也无选任标准,由皇帝心意而定。由于军机处成为事实上的中枢机构,军机大臣一般必须具备三品以上官衔。但在实际操作中,很多时候一些低品级官员也被越级提拔。
乾隆曾提拔军机章京吴熊光做军机大臣,和珅对此举加以反对,认为吴熊光品级低。不料乾隆立刻将吴熊光提拔为三品衔,让和珅无话可说。嘉庆十六年,军机章京卢荫溥被加四品衔,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咸丰年间,军机章京穆荫越级提拔,以五品衔的身份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这样,军机处就出现了五品的军机大臣。
军机大臣名义上是共同议事,实际上由首席军机大臣做主,“军机大臣多至六七人,而权实操于领袖,新进者画诺奉行,徒拥虚名也。”
各省发来的奏折,如果皇帝发给军机处商量,则先由首席军机大臣阅览,然后再由他指定某位军机大臣翻阅,未经指定的军机大臣不得观看。军机大臣被召见时,可以各抒己见,一般由首席军机大臣首先发言,其他军机大臣发言时不大会悖逆首席军机大臣的意思。
但在一些时候,有的首席军机大臣明哲保身,懒得说话。如乾隆晚期的首席军机大臣阿桂,与和珅同值军机处。由于和珅权势嚣张,又备受乾隆信任,阿桂每次被召见时就闭目养神,不发一言。和珅实际上成了首席军机大臣,但和珅还得在皇帝面前表现出对阿桂的尊重,对一些重要事务要征求阿桂意见,阿桂则含糊支吾,不知所云。
早期军机大臣被皇帝召见时要跪在地下,天寒地冻,一跪良久,有大臣当场昏厥过去的。到了乾隆时代,为了表示对军机大臣的体贴,在召见军机大臣时赏赐毡垫,名义上叫作“赐坐”,实际上是跪在毡垫上。每日召见时,军机大臣须长跪良久,很是辛苦,所以军机大臣之间传有秘诀,无论奏对何事,都要简明扼要,浅显明白,用几句话说清楚,不劳皇帝再问。
军机大臣要轮流在军机处值宿,以备皇帝随时召见,提供意见。召见一般每日一次或数次,商量各种军政要事。皇帝至圆明园,或秋狝木兰、热河避暑时,除安排个别人留京办事外,其他军机大臣都要随行,随时准备接受皇帝咨询。
自军机处设立后,军国大事概由军机处负责。用兵时,由军机大臣决定战略方针,皇帝批准之后,再以谕旨发往前方。前方将领的请示,经由军机处讨论,奏报皇帝批准后,再发往前方执行。至于用兵时的兵马粮秣,山川地形,人文地理之类,概由军机处主持策划,这也是后世参谋本部的雏形了。
乾隆年间,时常以军机大臣为经略,至前方统领军队作战,在乾隆的十全武功中,如大小金川之战、缅甸之战,都由首席军机大臣至前线指挥作战。这些在前线的军机大臣,如果能获得胜绩,自然能获得绘像入紫光阁的荣耀,如若大败,招来的就是杀身之祸。第一次金川之战中,首席军机大臣讷亲在前线久战无功,被乾隆下令以遏必隆宝刀处死。首席军机大臣傅恒是乾隆的小舅子,备受宠幸,可在缅甸之战中染病不起,久战无功,退兵回国后不久病死。在太平天国起义爆发后,首席军机大臣赛尚阿奉命前往广西镇压,出京时竟号啕大哭,后来失败,被罢职充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