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讽刺讥嘲这种手法,钱钟书运用得炉火纯青,几乎是一针见血地,就将那群人之间的畸形关系刻画得淋漓尽致。他说:"她并不是卖弄才情的女人,只爱操纵这许多朋友,好像变戏法的人,有本领或抛或接,两手同时分顾到七八个在空中的碟子。颐谷私下奇怪,何以来的人都是近四十岁、久已成名的人。他不了解这些有身家名望的中年人到李太太家来,是他们现在唯一经济保险的浪漫关系,不会出乱子,不会闹笑话,不要花钱,而获得精神上的休假,有了逃避家庭的俱乐部。"
实际上,这并不是钱钟书的严肃作品,或许在他写作的过程中,也带有一点玩味的意思。《猫》里暗讽说林徽因长得黑,做过双眼皮,是个人造美女,可那个年代,整容手术是极其罕见的。这样的作品,写完了他也不当回事,和沈从文等人照旧是朋友。倒是给文坛留下了一段悬案,后人纷纷追寻钱氏夫妇和梁家到底是有多大的深仇大恨,用得着如此刻薄地讽刺一个女子,他们不知道,钱钟书正是以高超的语言艺术出名的,既然写了,自然便写到了骨子里。
何况,钱钟书写《猫》的时候,梁启超和林徽因都尚在人间,虽然不知道他们看到这篇文章有何感想,但夫妻两人,以及围聚在"太太的客厅"的一群名人,却并未有任何反击报复活动。倒是据说在冰心女士写了《我们太太的客厅》之后,林徽因专门送了一坛子醋给她,以示还击。但也有人反驳说,林徽因之所以不用还击是因为钱家的猫始终打不过她家的猫,猫已经帮忙报仇了,又何必兴师动众地自己出力呢?
这种说法亦是格外有趣,徒博君一笑。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并不是隔了数十年的后人可以看破的,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又何必穷尽心力,去研究一场本来就可能是玩笑的往事呢?倒不如像韩寒说的那样:让他们留在那年代吧。他们都只是那个人物辈出的年代里的小才情。虽然未必是小才情,不过让往事留在往事的说法,却十分豁达。
何必认识下蛋的母鸡
钱钟书许多话都流传甚远,而这句"何必认识下蛋的母鸡",恐怕是街头巷尾大众皆知的。这个故事,都几乎成了一个典故。据说,有一位英国女士,在读完钱钟书的《围城》之后,非常欣赏钱钟书,立马化身狂热粉丝,千方百计弄来钱钟书的号码,想要见上一见。
君却不知钱钟书是连英国女王的邀约都可以放在一旁的人,结果换来电话中一句: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要认识那个下蛋的母鸡呢?拒人千里之外,又无法令人觉得尴尬,反而觉得此人当真幽默风趣。现下有许多书籍,主题就是告诉大众,在当今社会生活,须得学会一样说"不"的本事,但拒绝这个事情说起来容易,事到临头时往往又唯唯诺诺。如何拒绝一件自己不愿意的事情,而又不会引人憎恶,实在是一门艺术。
显而易见的是,钱钟书是非常擅长拒绝一事的。温和含蓄,又不失君子风度,由不得要令人想到他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写的一篇短文中曾说过:做有文化的实在而聪敏的君子。在这句话中,包含了他对世人的希冀,但更多的,是他对自己一生的要求。他活了八十多年,在这不算短暂的时光中,他始终如一,不管是在哪一方面,都是一位有文化的、实在的而且是聪敏的君子。
他天生聪敏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别的且不论,从他《谈艺录》、《管锥编》等著作来看,无一不能证明他的聪敏,但这聪敏,同他后天的辛勤和努力,亦是分不开的。据说,在"文革"时期,钱钟书的好友傅雷先生也难逃被抄家的命运,在抄家的过程中,抄出了一大沓信件。那是钱钟书和傅雷多年来的往来信件,其中引人注目的一点是关于傅雷在翻译法国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时,他向钱钟书的请教和切磋,以及钱钟书的细心答疑和回复。
《人间喜剧》是一部宏伟大作,是现实主义巨匠巴尔扎克穷尽一生心血的作品,其中内容之浩瀚广博,绝对当得起这个名字。傅雷先生翻译的《人间喜剧》亦是翻译界的佳作范本,或许在这其中也有钱钟书的小小功劳。他精通英语、法语、德语和意大利语,文学造诣更是无比深厚,有这样的好友在侧,做起事情来想必也顺畅上几分。
钱钟书的学识深厚,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可虽然是早已认定的事情,当这种实力屡屡展现时,到底还是令人吃惊不已的。听上去是一回事,亲眼所见的震撼力到底比不上听旁人言说。他最后一次在公开场合出现是在一次研讨会上,这个大型研讨会是胡乔木去世前于中宣部主持召开的,主题是关于精神文明问题。在这个会议上,海内外学者对于"精神文明"一词究竟该如何翻译一事争执不下,许久都没有定论。无可奈何之下,胡乔木请来了钱钟书,他到场之后,不过十余分钟的演讲,就平息了这场争论。
当然,也有人不服气。一位美国学者就站起来,认为钱钟书的说法不够准确。钱钟书神色淡然地说,你不是某某的学生吗?请你去看看你老师写的某书某页。一如一位武林高手,已是泰山北斗的境界,化剑气杀意于无形。这位美国学者一听,果然回去翻阅,一看之后顿时傻了眼,或许心里还在暗暗想:原来传说中这位钱钟书的博闻强识果然不是假的,过目不忘的本事大概也是真的。
一个人的天赋究竟是优越无比,还是泯然于众,这都是天生的,是父母给的,是无法选择的。但是,一个人虽然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却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该怎么走,用什么方式生活,这却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糟蹋天赋践踏人生的人,并不是没有;而通过自己的各种努力终于证明了自己,改变了命运的人,亦是不少见。譬如钱钟书,他虽然极具天赋,但若是他只是一个坐吃山空的败家子,不懂得靠自己的努力去生活的人,或许后人就无法在文学史上看到这个光彩熠熠的名字了。
他的深厚学识,甚至是过目不忘的本领,哪一样不是通过他后天的努力得来的?不论是在清华大学,还是牛津大学,还是后来的蓝田国立师范学院,它们的图书馆中总能看到钱钟书的身影。时常有人看到,他就那样站在图书馆的过道上,手里捧着一本书,一看就是半天,周遭人来人往,他浑然不觉,宛如忙碌人世间,唯独剩下了这本书。因此,他的成就,有天赋的作用,也同他善于思考、勤于学习的性情,不无关系。
书读得多了,难免要生出许多书呆子来。一个个满身的迂腐作风,如数茴香豆的孔乙己,后人便冠以一个被封建礼教残害的名义。钱钟书看过的书不计其数,最难得的是始终是他在看书,而不是被书引导。多年里,他以书为友,两者之间和平共处,他的目光和灵魂,并未局限在文字世界里。他活得清醒且警醒,看似沉迷如一个书呆子,实则是大智若愚。
抗战结束后,许多知识分子看不清形势,内战之后又去了台湾。可钱钟书没有,他始终留在大陆,至死都不曾离开。他是明智的,有时单纯如孩童,可他的心里却比谁都看得清楚。后来,在他的晚年,人们时常能看到这样的钱钟书:穿着一件蓝呢大衣,围着一块白绸围巾,脚上踩一双意大利制的皮鞋,风度翩翩,宛如一位英国绅士一样潇洒,可又比之多了几分书香气息。有人说,就算要老去,也要优雅地老去。而钱钟书,他就是这样优雅地老去,如同他沉静而优雅的一生。
万里长城与钱钟书
有一位外国记者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来到中国,有两个愿望:一是看看万里长城,二是见见钱钟书。"万里长城是世界第八大奇迹,亦是中国人们无与伦比的骄傲,绝大多数海外人士提到中国就附带想起万里长城,而这位记者将它和钱钟书相提并论,虽然有夸大嫌疑,不过无法否认的是,钱钟书的成就,绝对是非同寻常的。
其实钱钟书的著作比起很多人来说,绝对不能算多。譬如李敖,那是妥妥的著作等身,自己到底写过哪些书,说不定自己都记不清楚。钱钟书的著作无非就是《围城》、《谈艺录》、《写在人生边上》、《人·兽·鬼》、《七缀集》、《槐聚诗存》、《宋诗选注》,加上一部《管锥编》,然而,这其中的任何一部,都足以令钱钟书名留青史,昭彰留名。
而作为钱钟书最为满意的《管锥编》,柯灵曾如此称赞:"散文也罢,小说也罢,共同的特点是玉想琼思,宏观博识,妙语连珠,警句泉涌,谐谑天生,涉笔成趣。这是一棵人生道旁历尽春秋、枝繁叶茂的智慧树,钟灵毓秀,满树的玄想之花,心灵之果,任人随喜观赏,止息乘荫。只要你不是闭目塞听,深闭固拒,总会欣然有得。--深者得其深,浅者得其浅。"
《管锥编》一书,洋洋洒洒数百万字,语言十分古朴深奥,他在此处,构筑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华美世界。这是钱钟书一生中提炼精神世界的最重要的研究成果。这部书中,他以自己的语言优势和深厚积累,引用了大量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和西班牙文,使这部书成为了稀世著作。在这部书里,他考论了辞章及义理,将时间、空间、语言、文化各类学科进行了打通与融合,而这其中,不仅仅是集大成地引用前人观点,许多观点都是源于自身多年的思考,发前人未发之覆。在此书中引述的作家多达四千位,著作上万种,除了应用在文学论证上之外,还包括了社会科学、人文学科中的几乎所有学科。
翻开这部书,你会看到钱钟书心中那个盛大的美丽世界。他旁征博引,贯通中西,时间和空间在他笔下仿佛是可以随意差遣的星辰。他是一个肆意遨游的时空旅行者,肆意行走在千年的星海里。古今,中外,汤显祖,莎士比亚,故宫和金字塔……都是他指尖缭绕的云烟,恍惚间,便凝作了纸上芳香。
有人说,钱钟书治学不是宋学的路子,而是汉学的走法。也有人说,他在用科学的方法来研究艺术。其实他究竟用什么样的方法研究,又有何关系呢?重要的是他在做一件伟大的事情,最后也确实取得了伟大的成果。在他自己眼中,《管锥编》是一部政治学著作,但在许多人眼中,这是一部文艺学著作,或是一部华丽的散文著作,甚至是一部跨越了时空的优秀小说。其实每个人的看法不同,得出的结论也就不同,只是不管怎么定义,这都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如此,足矣。
而钱钟书并不十分满意的《谈艺录》,在众多读者眼中,也是一部优秀的作品。这部书多达四十五万字,是一部集传统诗话之大成之书,同时,这也是第一部广泛地融合中西方手法来品评中国古典诗学诗艺的书。《谈艺录》中所涉及内容之浩大,令人瞠目结舌。它评述、征引了自从宋代以来的诗话,将近一百三十余种,几乎涉及了中国诗话史上的所有重要著作。虽然《谈艺录》对读者层次的要求极高,但不能否认的是这确实是一部重要的文艺著作,放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极其出众的。
他的著作虽然不算众多,然而这些著作却涉及多个领域。长篇小说有《围城》,短篇小说有合集《人·兽·鬼》,散文有《写在人生边上》,被他视为一生事业的文学理论著作更是造诣非凡,纵使是古体诗,他也写得游刃有余,字字华彩。莫说是才子,就算是一个大才子之名,钱先生亦是当之无愧。他的古体诗,大多收集在诗集《槐聚诗存》里。
这是一本由钱钟书先生自己选定、由夫人杨绛抄录并且保存下来的旧体诗集。他自幼读书学诗,多年来写过的诗有上千余首,然而在《槐聚诗存》中收录的诗不过三百多首,他只收录了自己最为满意的作品,可见他对自己的要求当真是十分严格。在诗集中,以内容分,不管是言志、抒情还是感时、论诗之作,都应有尽有。钱钟书的诗,诗风变化多端,但最为接近的大约是李义山绮丽幽僻的诗风。这同他年幼时所学,不无关系。
牛顿的墓志铭上写着:一个在海边拾贝壳的孩子。改变了人类历史的物理学家,用如此谦逊的语言来形容自己的一生。是的,这个世界浩瀚如同海洋,其间茫茫万物如朝生暮死的蜉蝣,那样短暂的一辈子里,多少人庸庸碌碌地走完全程,多少人站在各自的珠穆朗玛峰曾俯瞰整座雪山。我们都是在海边捡贝壳的孩子,只是捡来的贝壳,未必都是光彩流溢的美好。或许,有些人因为捡了一些斑斓的,便心有沾沾之喜,自此举步不前,他们停下了脚步,再也看不到前面风景的灿烂。而有些人,不论收获是丰厚或贫乏,他们都从未停止过步伐,一如钱钟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