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沉默与空白:钱钟书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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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身远游·在世界的彼岸(2)

这是一个父亲,对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女儿最诚挚的欢迎。后来,杨绛将这句话告诉阿圆,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隔着逝去的时间,依然感受到那份浓浓的爱,十分感动。

那时,他抱着软软的小婴儿,她眉眼细腻,看上去长得像杨绛,似乎又很有自己的神态。基因是那样奇妙的东西,糅合了两人特征融合成一个新生命。他的心中,柔软得像是塞满了棉花糖,庄严而感恩,感谢妻子,感谢小女儿,也感谢上苍对他们一家的温柔以待。时至此时,他此前不觉得,而现在却终于发现,自己的生命终于真正得以完整了。

写意时光

英国是一个富有诗意的国度:伦敦是喜欢落雨的城市,曼彻斯特是个钟情捣蛋的调皮鬼,而牛津小城,是静谧森林里的蜿蜒小河,洒满粼粼的月色柔光,宛如河流深处,沉淀着无数闪烁的各色宝石。在这座安静悠闲的小城里,钱钟书一家三口,惬意地享受着生活中的种种美妙。

一念为神,一念为佛。生活美妙与否,其实不过是心中的一念之差。心里阳光暖气四溢,苦涩的清炒苦瓜也觉得清甜可口;倘若心里暗色涌动,纵使熊掌、燕窝、鱼翅、满汉全席在侧,依旧食之无味。懂得生活的人,会去发掘寻常中的优雅:水泥钢筋里钻出的一朵小黄花,天角一片凑成心形的云彩,甚至只是衣角上粘来的一粒蒲公英,都会令人觉得生活无限美好。

钱钟书和杨绛,都是善于生活的人。

在女儿阿圆诞生之前,杨绛就包办了午餐,作为弥补,钱钟书则负责早餐。这个不成文的规定,在这个三口之家一直保留了下来。小两口搬入达蕾女士家二楼的第一天,习惯早起的钱钟书便起身,为爱妻炮制一餐英式早点。他刚刚从英国的同学那里学会了冲茶,英国人酷爱红茶,红茶没有绿茶清冽,却自有一种浓香甘甜,钟书将这手艺学得十分成功。他冲好了一壶红茶,又烤香了面包,热好了牛奶,还准备好果酱、黄油、蜂蜜等小食,亲自用托盘送到杨绛床头,宛如精心伺候公主的英俊骑士。

从此,早餐成了钱钟书在家中的专职工作。每当他将早餐送来,总是会得到娇妻表扬。两人亦是乐得如此,其中情趣如画,缱绻温柔,从一个笑容一个眼神中就不言自明。

钱钟书时常忙于学业,作为自费生的杨绛却不必如他一样忙碌,小主妇在完成一天的学习和家务后,便开始翻着一本杨荫杭从国内寄过来的《元曲选》,自娱自乐。她素来喜欢音乐,尤其是古典音乐,可身在国外,这种音乐自然不可求,于是爱女心切的杨荫杭便寄来了《元曲选》,以供女儿自己唱一唱,过一过瘾。在钱钟书后来的诗里有一些"欲调无筝,欲抚无琴"、"咏歌不足,丝竹胜肉"的句子,或许说的,就是此时的生活。

那时阳光正好,气流里有淡淡的青草味和芬芳花香,光线和芳香像是一股暖流,尽数流淌到那个象牙白的阳台上。温婉美丽的小妻子坐在碎花软椅上,指尖轻轻落在泛黄的书页上,口中咿呀婉转,轻轻的,柔软的。他悄悄地放下书,走到妻子身后,忽然抽出她手中的《元曲选》,大声读,一面读还一面手舞足蹈。妻子连忙来抢,却被他左右躲闪,终不能得逞。这嬉闹下来,两人都笑得肚子疼,几乎双双跌坐在椅子里。

素日里的钱钟书,在老师和同学面前都是一副沉稳模样,唯有到了杨绛面前,却时常淘气调皮,要来逗一逗小妻子。大概是所谓的亲疏有别,人们总习惯将最自我真实的一面暴露在最信任亲近的人面前,却将最客气成熟的样子行走于这个世界。又有一句话说至亲至疏夫妻,虽然夫妻可能是天底下应该最亲密的人,但是夫妻同样是最容易疏远的关系,心冷了,远了,终究回天无力。幸好,钱钟书和杨绛,一直以来,都是模范夫妻的典范。

阿圆出世之后,初为人父的钱钟书忙得三点一线地跑。忙乱里,一向在生活里有点"迂腐"的他就更容易犯错了,要不是打翻了墨水瓶子,将房东家的桌布搞得一塌糊涂;要不就是弄坏了门,打碎了台灯。各种乱七八糟的小差错层出不穷,杨绛那时还在月子中,当钱钟书赧然地告诉她这些事情,她总是好脾气地安慰他:没事的,桌布她会来洗,门和台灯她都会去修好的。她像是丈夫身后最坚硬的后台,一直给予他十足的底气。所谓贤内助,正是如此。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杨绛用她的整颗心温柔以待,钱钟书同样深情回应。待到妻子出院回家时,他已经在家中熬好了鸡汤,汤里还加了她喜欢的嫩蚕豆,这玩意儿可并不好剥,鸡汤很浓,很鲜。而几天后,她果真将他的小差错一一修正回去。

光阴如歌,无声里渐次流淌。牙牙学语的小儿已学会上蹦下跳,地中海吹来的煦风也吹了一季又一季,很快,钟书在牛津大学的时光也即将接近尾声,在通过了所有科目的考试后,他立即着手准备毕业论文。论文是毕业前的一道坎,虽然最后基本上都会通过,但撰写过程却难免要蜕掉层皮。尤其是牛津大学这样的世界名校,对毕业论文的要求就更为严格了,首先得是别人没有研究过的题材,其次必须是在有限的材料中去发现新问题,学生们不得不去独立思考,自己挖掘真相。

一开始,钱钟书为自己的毕业论文定下的题目是《中国对英国文学的影响》,然而这个题目首先就被他的导师否决了──当时的英国还放不下它的"日不落帝国"的架子,自然不能允许这样的论文出现,其实若是这篇论文写成,无疑会对日后文学研究产生重大影响。无奈之下,钱钟书只好将题目改成《十七世纪及十八世纪英国文学中的中国》。他颇下了些苦功,查阅了许多资料,苦心经营,终于写完了这篇论文。又经过好几次修改后,这篇论文终于定稿,获得通过,被装订成册,由牛津大学图书馆收藏在馆。后来,钱钟书回到中国,于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任教时期,曾将这篇论文的打印稿交给《中国图书季刊》的主编袁同礼先生,这片论文也得以发表在《中国图书季刊》上,同许多中国读者相见。

甚至,据说英国女王伊利莎白二世在一九八六年访问中国之前,还特意派专人从牛津大学图书馆中调出这篇文章进行阅读。可见,这篇论文的影响力颇为不寻常。

在这片异国的天空下,钱钟书完成了人生中的许多重要步骤:丈夫、父亲,还有从一个学识渊博的学者,变成了一个眼界开阔的中西文化集大成者。身在中国,虽然许多知识可以从书本上获取,可是无论如何,许多事情都需要自己去亲自感知和了解。所以,他走出国境,越过碧海,伸出双手,去触摸和拥抱一个全新的世界,他真正感知了西方文明,像是一个孩子,如饥似渴地去挖掘、获取、融合。经受文明洗礼的,不只是他的头脑,还有他的灵魂。

白鸽展翅,跃过一个又一个童话般的塔尖,教堂的钟声掠过粉色的风信子和馥郁的玫瑰,雨点斑驳,轻轻敲击着透明的窗,留下淡淡的水痕。美得不似人间,可其间流淌的歌声和气息,分明又是世上。在这座宛如天堂的小城里,窗外下着雨,他心里燃着炙热的梦,仿若朝阳,坚定地向天空中心进发。

钟书君归来

隋朝时,有这样一首满是凄楚之意的民谣:"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思乡,如同思慕之情,是古诗里永恒的主题,李青莲也写过这样的诗句:"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游子孑然的心,漂泊在外时,却只能借着同一轮明月清光,遥遥寄托思念。在英国度过的两年里,钱钟书顺利完成了学业,按理说学成理应归国,但是钱钟书却没有即刻搭上归国的轮船,而是踏上了前往巴黎的路途。他何曾不思念故国,故土的草木风情,无时不刻不在他心头萦绕,可是时机还不行,他还想要再看一看,走一走,再触碰这世界的脉搏,再让自己成为更优秀的存在──那时归去,想必比如今更有意义。

与牛津大学结缘,是源于教育部给出的名额,这次,钱钟书和杨绛选择了巴黎大学,这其中也有杨绛对法国文学尤其感兴趣的原因。那是欧洲最古老的几所大学之一,前身原是十三世纪建立的索邦大学,巴黎大学原来就是索邦大学中的神学院,由于这层关系,几百年来,巴黎大学同教皇和国王的关系十分密切,在欧洲名望深远。早在牛津大学时,钱钟书夫妇就已经通过杨绛的同学向巴黎大学申请注册,但由于种种原因(大约是国际形势日益严峻,两人随时有可能被断绝资金流落异国的危险),他们最终没有注册成功,只是去巴黎大学上课,这不能不说是钱氏夫妇人生中的一大遗憾了。

那一年,钱钟书和杨绛带着还不满三个月的小女儿阿圆搭乘火车前往伦敦,然后上船来到巴黎。旅途颠簸劳顿,幸好阿圆乖巧可爱,一路上基本都在熟睡,加之杨绛慈母情怀,心细如尘,将女儿照顾得极好。周围旅客基本上都是金发碧眼的欧洲人,难得见到黑发黑瞳的一家三口,尤其是那个睡在襁褓之中的小小婴儿,柔软娇憨的。因此,这一路上还不解人事的阿圆便收获了许多赞美,年轻的母亲抱着女儿,听着旁人不断的溢美之词,心里自然无比愉悦自豪。

在这里,他们没有遭到周围旅客的冷遇。普通民众基本上都是善意的,愿意用善良来包容接纳每个人,不管他们是来自日本还是中国。若是能够始终和平相处,像朋友一样体谅、宽容、拥抱,那么世界上的硝烟和泪水,就会减少许多,许多。

巴黎的友人早早就为夫妻二人租赁了公寓,新家坐落在巴黎郊区,距离巴黎只有五分钟路程,房东是个典型的法国女士,优雅得有些将时间当儿戏。公寓是包伙食的,比起牛津的老金家,伙食好得几乎有云泥之别,唯一令钱氏夫妇头疼的是房东夫人法国情调太过浓厚,饭菜虽然色香味俱全,却是按照正式酒宴一般一道一道上菜,吃上一顿饭竟然要花费两个钟头,时间成本实在太大,对于两个热爱读书的知识分子,这实在是不堪忍受。因此,不久后他们就不再参加房东的集体伙食,继续如在英国一般自己解决伙食,一回生二回熟,对于做饭,两人早已是熟能生巧。

他们安顿好之后,很快完成了入学手续。巴黎大学和牛津大学的治学气氛大相径庭,这同两国人的性情也有很大关系。英国人向来严谨、细致,而法国人则偏向浪漫、松散,很是有一种潇洒不羁之气。能够体会两种截然不同的学习氛围,亦是钱钟书的幸运。

这座以法国首都命名的大学同法国人一样,参天挺拔的橡木林,连绵成绿海的草地,长长的林荫小道上开满了书店和咖啡馆。这里的学生比起上课来,更喜欢聚在一间小小的咖啡馆里自由讨论。而且巴黎大学也没有固定的餐厅和宿舍,不像牛津大学要求学生一周里一定要在学校食堂中用餐四五次,巴黎大学的学生需要自己解决食宿问题。纵使是上课,如果老师迟到或拖堂,学生完全可以直言要求下课或是自行离开。自由主义十分浓郁,个性色彩也就更加鲜明。巴黎对钱钟书的影响是十分巨大的,直到他写《围城》,直到他深有感触地说出"巴黎大而世界小"这句话,都可看出巴黎在他心中,是举足轻重的。

他来巴黎不是为了成为一名旅途上的游客,而是为了充盈梦想来的。因此,在经历最初的不适过后,钱钟书重新投入了书海之中。从十五世纪开始,他按照文学史,精心列出了书单,涵盖不论是有名的还是一带而过的作家。他真的按照书单一个一个地读了下去。巴黎大学的图书管理员都十分吃惊,这个中国小伙子每次都是带着一大摞书走,没过几天又将先前的书还回来,然后又带走了一堆书。在他借阅的书里,有英文、法文、中文,甚至是意大利文,但他读起来毫无阻碍。

他是语言的天才,在国内时就已经精通多门语言,而留洋生涯,更令他的语言能力焕发奇彩,到了巴黎,他的法语口语在有意识的学习下,没过几个月就变得像正宗法国人一样字正腔圆,柔滑温和。据说,这一口法式口音是钱钟书在菜市场学会的,他每天早晨去买菜,同小商贩们讨价还价,不久之后,在这最富于生活气息的地方,就锻炼出了他一口流利的法语。

在巴黎的一年,是钱钟书埋头苦读的一年,亦是惬意的一年,却同样也是思乡的一年。这些因时间而淡去的痕迹,都可以在钟书的诗中窥见容貌:

万点灯光夺月光,一弓云畔挂昏黄。

不消露洗风磨皎,免我低头思故乡。

电光撩眼烂生寒,撒米攒星有是观。

但得灯浓任月淡,中天尽好付谁看。

漂泊在外的游子,无时不刻不思念着自己的母亲,自己的祖国。尤其是当游子听到祖国蒙难,心中忐忑忧惧,恨不能立刻回到那片熟悉的土地上。这时,在欧洲的钱氏夫妇又得到国内传来的消息,说杨绛的母亲在逃难中不幸去世,两人更是归心似箭。刚刚成为母亲的杨绛,悲痛万分。局势正在不断恶化,***战争已从亚洲渐渐转向欧洲,这片平静优雅的土地终究也逃脱不了战火的燎烧,巴黎街头,也出现了武装警备和大大小小的哨所,国难当头,已经无法容纳闭门专研的平静。钱钟书夫妇毅然决定回到故国,纵使战争全线爆发,作为祖国的儿女,他们也要回去守卫这位母亲。

船票并不好买,局势紧张,样样东西都相当紧俏。经过多方辗转,他们才终于拿到回国的船票。这时候,女儿阿圆已经学会了讲话,他们搭乘法国邮船阿多士二号,踏上了归国之路。出国的时候,钱钟书和杨绛还是新婚燕尔的小两口,归国时,怀中却多了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儿。其实升级的何止是人生角色,如果说在清华大学时期的钱钟书,是一口深井,清澈,但谁都不知道井底究竟在哪块溜滑的黑石下;如果说牛津大学中的钱钟书是一汪碧荷,千顷的潭水,渺渺,飘然,如世外仙人一样超脱不凡;那么此时的钱钟书,在多年的日积月累中,已将点点滴滴汇聚成海,浩瀚,广袤,有容乃大,荡荡无际。

这位知识如海的学者,正怀着深深的爱国眷恋破浪归来。离开才知珍惜,失去方知可贵,远在异国他乡的思念,令钱钟书深深明白祖国在自己的生命里,有多么密不可分,就算是为了它,付出一切,他想,也是心甘情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