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河之源(张石山散文随笔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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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爱河之源——童年的记忆(7)

有一次,姥姥又催我动身,我恳告说再呆一天,而且保证不吃饭,只吃水果!正言语间,二姨一家也突然上门做客了。姥姥不再催我上路,掀开一只瓮盖,从里边取出半袋子大米来待客!她原来还有大米,而这大米是我母亲给她的啊!留点吃食待客,这道理我懂。但二姨一家是客,我就不是客吗?我的自尊心受了极大伤害,跳起身来夺门便走。姥姥又喊又追,直追了我二里地,我愈奔愈急,头也不回。后边再无人声,我的泪水开闸一般涌泄出来。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去姥姥家。

读五年级的第一学期,突然有一天得了串亲客人捎来的信息:姥爷病重,性命危险!立即,姥爷那有着斯大林式唇髭的面容浮现在我的脑际,他多次送我回红崖底的踽踽身影历历在目。我活了十岁,虽见过死人,看过出殡,却从来没有亲人病危的体验。这时,我一阵冲动,迫切的念头就是一定要去看望姥爷!

奶奶开了立柜,把她锁闭极其严密、存放大有年头的月饼给我拿出一个。我衣兜里揣了这唯一的礼品,一路急奔,八里路程,一会儿就到了。姥爷却已经不会讲话,也不能吃东西,只在炕角痴痴地瞅着我。我把那只月饼轻轻地放在一边,喊了声“姥爷”,禁不住哭了……姥爷患的是脑溢血引发半身不遂。不能讲话,不能动,食道气管机能紊乱,也不能吞咽食物。少施汤水,就必定要呛了气管,拼命咳嗽。他有一只手还稍稍可以举抬,每见饭食,总要费力地举起来,指向盘碗。他一定很渴、很饿、也很想讲话!

有一天早上,他眼睛明亮,看着我,手指指向墙壁。我顺势看去,我以为他指的是墙上的像框。他一定是想见见母亲和大姨的相片!但是,我没有去摘像框,在我微少的知识中,似乎知道:他要看了相片,就不肯支撑着活下去了!

——我的判断对吗?他是否要看像框呢?我的决定又是否对?给他看了相片他就会死去吗?他看了相片,溘然逝去,是否更好?他又苦熬好几天,受许多罪,岂不太残忍吗?这件事只有我一人知道,这些问题也总是时时折磨我……大姨和父亲接了电报,都立即从太原赶了回来。母亲买的点心,大姨买的饼干,我见姥爷都尽力吞食了一点,但紧接着就是拼命的咳嗽。姥爷解放前是雇农,受尽苦楚,解放后在农业社又总是半饥半饱,临死之际,女儿们给他买回太原市的点心饼干,他却一口也吃不下!姥爷是病死的,也可以说就是活活饥渴而死的啊!

姥爷没有儿子,被人骂作“绝户”。他死后,有侄儿们要顶门立户,拉灵戴孝,被母亲坚决否决了。二姨因为坐月子,未曾通知她姥爷的死讯。姥爷出殡,就只是大姨和母亲两个女儿手持丧棒,拉了灵柩,一直送到坟地的。出殡的场面,也很浩大排场,鼓乐执事,应有尽有。“谁说生女不如男”,满街尽是议论声。女儿为父亲拉灵出殡,我的母亲和大姨在我们家乡一带开了先河,树立起了一个榜样。

姥爷名叫王秉义,1938年入党。

在他的葬礼上,我县县委派人祭献了一只花圈。

姥爷去世,是我第一次面对一位亲人的死亡。一个十岁的男孩,不可能对“死亡”有更深的解悟。但那件事第一次使我对“死亡”有了真切而具体的感受。

记得幼时乱翻闲书,见过一只偏方,说黄酒党参煎服,可治半身不遂。我村后山生有党参,我和宝山翻山去藏山庙赶会,也曾采回过党参。但我却没有向大人们作此建议。我毕竟是个孩子,对成人们的事没有发言权,也怯于发表意见。但后来多年,我每每想起这件事,总要生出一种深深的遗憾……二十八亲戚之间

二姨因为坐月子,没参加姥爷的葬礼。但她后来知道了姥爷去世的日子,回忆说,那几天她总是心惊肉跳,听见屋里案板水缸乱响。乡下人喜欢神神叨叨的,不知二姨的说法是迷信的附会,还是真实情况。据说亲人之间往往有一种心理感应,可惜我还不曾亲历。

二姨将要生产前,我曾经偶尔去看她,恰巧就见到了她那九死一生的难产状况。半下午,院子里寂无人声;我大呼小叫一头扎进屋里,当时被惊呆在门口,傻了一样。二姨围一床破被,面如死灰,头发水湿,眼神惊恐,身躯不时扭动,旁边两个女人正手忙脚乱。我被引出屋外,才知道二姨难产,已经挣扎了一夜一天。唉!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女人生育痛苦万状的场面,对我心灵的震撼久久不去。生,是那样神秘可怖的一件事啊!一个人降生人世,是那样不容易的啊!那件事之后,我许久不敢踏进二姨的院子,害怕回味那恐怖的一刻……二姨家就在神泉。我们跑高小,通常走堡寨南门。南门里边靠近寨墙的一所大院,从院外可以看到高耸过屋的一株奈树的,正是二姨家。奈子树,乡下常见,可作嫁接的砧木。二姨家的奈树,嫁接了林檎、小果、沙果、苹果,五果同株。那自然对我极有诱惑,但我轻易不去二姨家。

据说,我小的时候极其贪馋。到了别人家,便是生白菜也要啃两口才舍得离开,不然就大哭大闹。饭菜上桌,筷箸未到,常是下手抓食,毫不迟疑。有一次父亲警告我说,“不敢用手抓”,我竟然伏下身去,直接用嘴吞食。或者,那是我刚出生时没有奶水吃,留下一种婴儿期的饥饿记忆了吧!

但从我记事,就再不肯轻易吃别人家的东西了。我已经懂得揣测人们让客时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我已经有了自己最初的尊严和风度。农家小户,吃他们三颗豌豆,且要心疼半年呢!不知要迫使我回忆他们的恩赐多少回,不知要向我父母炫耀他们的慷慨多少次!神泉完小因为我们不洗脸,不戴红领巾,许多次命令我们回村去;二姨家就在神泉村,我宁肯随大家一齐奔波往返,也不肯使用这点“特权”。这或者也是我身上初具的传统式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意识之体现吧。而最直接的心理原因是,我不肯因为诸如此类的小事去麻烦别人,为省几步路欠别人许多情分,何苦呢?

记得那是我刚刚进入神泉完小,每日中午自然是和大家一样,啃吃一块窝窝头了事。二姨过意不去,几番差姨兄姨弟到学校来喊我去吃饭。二姨还亲自来叫我,神情恳切几乎近于下泪。母亲和大姨在太原生活,向来体悯二姨日月艰难,不时给予接济。尤其是母亲,她比二姨小一轮生肖,都是属羊的。从小由二姨背抱拉扯,对二姨情分甚深,更是多方资助。我去吃二姨几餐饭,也吃得起的。到底却不过亲戚家一片盛情,我去了一次,吃的是玉米面汤面,也还可口。但仅此一番赴宴,二姨父就给父亲写信,说他日月如何艰难,何况还有我去他家吃饭,希望父亲务必速速寄回钱款粮票多少云云。

知道了这件事,我的愤怒之情可想而知。世上有这等事,人间有如此亲戚!

当然,如二姨父这样的农民,精于计算,奸顽刁滑者,我见过的也绝非他一位。

农民,终究是农民啊!所以,我见到许多着书立说着,神话农民,或者廉价地讴歌农民,我总是不以为然。中国社会许多弊端,大约极少有不是从农民阶级这一庞大的母体上衍生出来的呢!

和父亲议论这件事,他倒见惯不惊,淡然一笑道:

“农民穷啊!‘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嘛!我比他们有点办法,他们自然要算计我嘛!”

也是,这两年农村富发,伯叔姑姨各家都恭喜发财了。父亲年老寂寞,他们偏偏鬼影不见;大不似前多少年上门求告,满脸的谦恭亲切。从更高的意义上讲,这当然是值得高兴的事。如此说来,我少年时代对二姨一家的怨愤之情,也就实在是心胸太过狭窄了。贫穷,使得许多人成了二姨父那种样子,而贫穷绝不是他们自己的错。

这十年来,我很少回乡,即便回去也是在红崖底匆匆转一圈,竟从不去看看二姨。母亲今年五十六岁,二姨该是六十八岁了。对这样年龄一位老人,我这个外甥又哪里有一点亲戚的样子呢?

二十九饥饿年代所谓三年灾害之初,城市里暂无察觉。

村子里却已经在不断饿死人。

红崖底,人人饥饿。死者一时太多,生者已经没有力气打发掩埋死人了!

父亲接了书信,赶回村来帮忙打发死人,见到实况,方才大吃一惊!过了几天,他突然决定,要接奶奶和大伯上太原。这样,六口之家,他可以解决两个人的生计;留下四口人分食六口人的微少口粮,也好维持到饿不死的程度。对于我,父亲未做更多的解释,他只交待了一句:

“你还得念书!”

奶奶离村那天,我的心情极为复杂。她老人家到太原,可以不挨饿了。我当然为此高兴。但我却似乎是被父亲抛弃了,他的儿子挨饿他就不管了吗?这可真有点“二十四孝”中的“郭巨埋儿”的味道了啊!不过,父亲说得对,我是还得念书啊!念书,是奶奶的愿望,也是父亲的愿望,那是几代没有文化的前辈对我的愿望。当晚,在空荡荡的屋里,我蒙着被子偷偷地哭了半夜。第二天一早,我背着书包去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