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立伟上山下乡那年正上着高二,和他一块来到太行山深窝里那个叫后沟大队插队落户的一批北京知青中,除了他的同班同学杜婷婷外,还有和他同校的张大鹏、黎相庭和宋文宜三位校友。
到后沟不久,个头小身子单的耿立伟,被队长牛大富分派去和一个姓暴的老羊倌一块放羊。
其实,放羊这活儿也很简单。就是带着两只护羊狗,由头羊(羊群里领头羊的称谓)领引着一群羊,到有草的山坡上到处转就行了。而春播或秋种季节,往往有一段日子要“卧地”(让羊群一块地挨着一块地圈放,让羊粪屙在地里肥田),也就是把在山坡上吃饱了的羊一圈,再把那个顶上罩着油布的吊脚草庵在地上架好,人爬上去住在庵里,由取名叫“大黑”、二黑”的两只护羊狗看着,不让羊到处乱跑走失就行了。活儿倒不重,只是白天黑日风吹雨打日头晒的都得呆在山上。
老羊倌是河南人,40多岁还是光棍一条。老羊倌心地善良,把住的窑洞靠窗户的半边炕腾出来让给耿立伟,说文化人看个书报什么的亮堂些。
很快,一年多过去了。后沟这一带属黄土沉积带,塬阔沟深,一眼望去,满目皆是陡窄纡绕羊肠小径交织如蜘蛛网似的荒凉景象;晴天一片灰,雨天一片泥,实在没有个看头。不多时日,知青们刚来到山里时的那股新鲜劲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加之那个时代连书都没得读,白天晒日头,黑夜数星星,单调枯燥的日子让他们过得很是枯乏无味,且正长个头的他们肚子又经常是被委屈得咕噜咕噜叫,于是,男知青中就有几个开始想办法自找乐子,思谋些鬼点子设法补充一下自己经常空荡荡的肠胃。
一天,黎相庭不知从哪儿弄了条狗,叫上耿立伟一块把狗弄到了河边,用绳子套住狗脖子,把它吊在树上,开始用盆从河里舀上水一盆盆往它嘴里硬灌,直到把狗撑胀得眼球外突,肚子滚圆,气绝身亡。狗被灌死后,黎相庭一边扒皮开膛,一边让耿立伟去把老羊倌饮羊用的一口大铁锅拿来,用三块大石头架起,盛了水放几把盐,把狗肉放进后找来一堆柴棒塞在锅下面点着开始煮,待煮熟后两人吃足了便把剩下的拿回去,让张大鹏他们几个也美美地解了一顿馋。耿立伟给老羊倌也留了点。回到住的窑洞后,老羊倌边吃着边说,有点狗腥气,你们少了一道工序。耿立伟问少什么工序?老羊倌说,把狗肉提前吊在井水里浸一夜后再煮就没腥味了,你们年轻后生吃了还不会上火。没想到这吃狗肉还有这么多讲究啊!耿立伟佩服地望了老羊倌一眼。
这以后,他们除了捉流浪野狗打牙祭,还隔三差五地到邻村麦场上乘午睡无人时去逮鸡。他们找一个筐,下面撒一把玉米,再用根短棍支起,拴一根绳子,自己悄悄躲到一旁,待鸡被引诱着进去后,一拉绳子扣下,鸡就被罩住了。捉住后的鸡清除了内脏后,外面再用泥巴糊了放在捡来的柴火上烧,待泥巴烧红后凉冷打开,毛净肉熟。虽淡得连盐味也没有,却吃着倍儿香,觉得那滋味比他们在北京时吃过的“全聚德”烤鸭都胜几分。只是后来走漏了消息,弄得常有邻村的人来他们住的地方寻鸡找狗。
知青中张大鹏年龄稍大,不知什么时候他竟和公社革委会刘主任在村里小学当民办教师的徐梅小姨子勾上了,常往那儿钻。徐梅高中毕业,长得倒也算得上秀气,因单身又是外村的晚上就住在学校里。学校里还住着一位负责上下课打钟稍带守门当传达的六十来岁老头。老头脾气倔,开始还让张大鹏进校门,后来见张大鹏常常钻在徐梅那里呆得很晚才回去,老头看不惯,便不再让张大鹏特别是晚上随意进学校门了,弄得张大鹏常常半夜里翻学校的院墙。
又一年过去了。这一年春节,县“知青办”为树立知识青年在农村大有作为的先进典型,决定让耿立伟所在的后沟村大队所有的北京知青不回家,全部留下来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大年初一这一天,牛大富领着全村男女老少和所有知青冒着纷纷飘落的雪花,轰轰烈烈在河滩上学大寨进行垒塄垫土造田。从村口到河滩,在所有路过靠路边的地塄上都插一长溜红旗,贴满红红绿绿的无数条标语口号,敲锣打鼓,鸣鞭放炮,引来了不少大小媒体记者参观拍照。不几天,地方报和省报就头版头条刊登出了标题为《过革命春节后沟知青拒回京,冒大雪风寒河滩造地立新功》的报道照片,队长牛大富成了全县“知青办”树立的带领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先进个人典型。
2
这一天,轮到卧地的那块麦茬地(割了小麦后留着茬子未翻新耕的地)在半山坡上三面是绝悬,一面是几层临河的梯田。午饭后,老羊倌让耿立伟一个人看着,就进村去了。耿立伟知道,老羊倌和村上一个因男人在煤矿上班出了事故的寡妇相好。
那天天气不太好,西山处的天空堵着的一排城墙似的乌云中,不断地亮起一道道的闪电,伴随着一阵阵低沉的隆隆雷声,向耿立伟“卧地”的方向压来。为了防雨水冲,耿立伟把吊脚庵挪到了地块的高处,当他半躺在里面,一边就着串联时工宣队给发的那个军用壶喝水,一边啃着金银卷(用玉米面和白面分层卷起的馍)吃时,突然听到大黑和二黑两只看羊犬汪汪地叫了起来。
“立伟,是我。”
耿立伟伸出头往草庵外一看,是杜婷婷。耿立伟忙吆喝住了大黑和二黑。
杜婷婷来过几次,大黑二黑认出了她,见是熟人,便不再叫,摇着尾巴往她身上乱舔乱蹿。耿立伟从庵里伸下手一把把杜婷婷拽了庵里来。
“你没上工?”耿立伟眼光扫着她那张鲜活动人俊气的脸。
“请了两天病假。”她笑笑,露出一口明晃晃齐整整洁白的碎牙,顺手又从兜里掏出用手绢包着的两个净白面馍递在了耿立伟面前:给你留的。”
下乡插队时,对上山下乡来的知青有个特殊待遇,口粮由县粮站供应,而且插队第一年,县粮站还给每个知青每月另补贴多供应三斤白面。所以谁病了,队里就让食堂熬米汤配两个白面馍当病号饭。这一来,知青们谁感到累了,想偷懒休息并改善一下伙食解解馋了,就相互轮着病。后来,队长牛大富发现了他们的伎俩,就减成了一个馍。知青们正在长身体,一个馍不够塞牙缝,知青中男的就病得少了,但女知青们因饭量小,一个馍也够吃,故隔三差五的该病还病,杜婷婷就是这样把馍省下专门留给耿立伟的。耿立伟正长饭量,肚里经常觉得空荡荡的,所以他不客气地抓过来三口两口就吃了起来。
在北京城里时,耿立伟和杜婷婷家是一墙之隔,都住的是工厂厂房后面五十年代修建的那种又低又矮的平顶板房。从上小学到初中、高中时,他俩都是同桌。上山下乡来插队临走时,杜婷婷妈妈泪涟涟的一直送杜婷婷到了大卡车上。耿立伟发现,杜婷婷妈妈大概是一夜没睡,眼圈四周都是黑的。耿立伟家里人倒不怎么难过,也没来送他。他妈妈去世后老爸再婚时连带过来的四个兄妹中,耿立伟排行第二。两家人并在一起后,虽然老爸自己动手在平板房顶上加了个不足四平方米勉强栖身的小阁楼,但毕竟耿立伟兄妹几个已渐渐长大,家里住的就显得有点拥挤不堪起来,%他就和二哥每天夜里挤一张宽不足一米的木板床上睡,大哥的女朋友来,往往连个放屁股的地方都没有,所以耿立伟走了家里反倒宽松些。耿立伟和二哥挤在床板上连翻身都感到困难时,曾梦想企盼着能有一张属于自己支配的床。这个梦想到了后沟大队终于实现了,不过不是床,是和老羊倌合住在窑洞里的半边炕。而杜婷婷就和他家不一样了,杜婷婷是独生女,和他家一样大的平板房却只住她和鲁姨母女俩。不过,让耿立伟有点匪夷所思的是,近来他看见杜婷婷和她妈妈在一块时,杜婷婷对她妈妈的态度竟然十分的冷淡,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据说,杜婷婷她爸爸过去是国民党军中的一个什么官,反正不算小,在北京和平解放前夕,坐飞机跑了。杜婷婷从来没见过她爸爸,她爸爸走时她还在她妈妈的肚子里。学校造反组织就是因她爸爸是这种情况而不让杜婷婷参加红卫兵的。杜婷婷怨恨她妈妈不是工人阶级的一员,更是恨死了她那个从没见过面却给她带来了诸多麻烦和不幸的爸爸。
杜婷婷的妈妈姓鲁,平时耿立伟称叫她鲁姨。鲁姨原来是一所小学的音乐老师,文革”一开始就被当作“牛鬼蛇神”赶出了学校,由街道造反派派去每天起五更扫大街和清扫厕所。鲁姨是一个长得十分好看的女人,40来岁的人了,白白净净的脸上一丝皱纹都没有,连身材都和年轻姑娘没什么两样,和身材高挑的杜婷婷相随走到街上,不认识的人都还以为她们是姐妹俩呢。因为家庭这种背景,来插队时,杜婷婷原来并不和耿立伟他们分在一块,而是和另外几个黑五类子弟分在了一个更为偏僻的根本不通公路,步行也得翻爬好几座高山走一整天才能到的小山村,并且去的这些知青中还只有她一个女的。听到女儿分到这么一个地方,心焦如焚的鲁姨开始到处求人,天天往知青办老主任——一位50多岁酒糟红鼻子上长满了圪圪瘩瘩的糟老头那儿跑。这个当知青办主任的糟老头做下乡动员报告时耿立伟他们都见过,长着两只朝天的鼻孔里,伸出两撮黑白相杂很长的鼻毛,和人说话时眼皮老嗒拉着,属平时见了常人不搭腔,见了女人眼发光,让人一见就捞心的那类贷色。到了后来,那位糟老头主任总算开恩答应了鲁姨的请求,让杜婷婷和耿立伟们分在了一起。为此,杜婷婷后来不知听到了一些什么闲言碎语,为此还和她妈妈生了一通子气,弄得鲁姨好像欠着了杜婷婷什么似的,连说话都小心翼翼看着女儿的脸色。
上山下乡临走的前一天,鲁姨特意到耿立伟家含着泪反反复复托付他到乡下后要多照看着点杜婷婷。耿立伟看着鲁姨那凄凄蔫的可怜样,便拍着胸脯对鲁姨说:放心吧!鲁姨,我一定会照顾好她的,一根头发也少不了。看着露出一丝欣慰笑的鲁姨,耿立伟在此时突然有了一种感觉,感觉到自己突然间长大了,%长成了一名似乎能撑天立地的男子汉!
实际上,不用她说耿立伟也会照顾杜婷婷的。对他们这些青春萌动的毛头小青年来说,所有漂亮的女孩子只要看一眼都心里舒服,何况他耿立伟和杜婷婷还是多年的邻居,多年的同窗,算得上是青梅竹马的了。这种情况下,在他们这一群知青中,自然他俩关系也就最好。一次,张大鹏不知为什么惹得杜婷婷哭了,耿立伟找着了张大鹏,和他理论着就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动起手脚干到了一起。张大鹏块头比耿立伟大,张大鹏只是屁股上挨了耿立伟两脚,耿立伟却被张大鹏揍了个鼻青脸肿,在坑上躺了好几天。杜婷婷跑到耿立伟住的窑洞里,两眼泪汪汪心疼地用她那块小手绢蘸上热水揉了又揉,把弄脏的衣服换下洗干净放在枕旁,一连几天的给他端水送饭。这情况弄得他成了知青伙伴们取笑的话柄,但杜婷婷却毫不在意,照旧往耿立伟住的窑洞里跑。
3
杜婷婷是特地来告诉耿立伟一件事的。说是近来县“知青办”给公社下了一批去地区丝织厂当挡车工和几个上农大的推荐指标,公社分别把这些指标下分给了各个知青点,后沟大队也分了几个。队长牛大富背下里已对她说了,准备考虑要给她一个去丝织厂干挡车工的招工指标。说完,她忧虑地盯着耿立伟的眼问,你说我去不去?”
“傻×,那还用说。”耿立伟将最后一口馍咽下,脱口说了一句在当地学会了的粗话。杜婷婷瞅了他一眼,并没有计怪他,只是口中吞吞吐吐想说什么的样子,却又没说出来。停了一会,她看着草庵外天空越来越厚的云层,才心事重重地朝耿立伟说,听牛大富队长说就这一次机会了,以后再来招工上学指标还不知猴年马月呢。”她扫了耿立伟一眼,垂下头低声喃喃又说,我和牛队长说好了,他答应也给你一个上农大的推荐指标。”
“给我?”耿立伟眨眨眼,看着杜婷婷心想:牛大富能听你的?
“真的。”见耿立伟不相信的样子,杜婷婷抬起头望着他很认真地又说了一句。耿立伟发现,杜婷婷说话之间,表情有点很怪的脸上突然泛起了一片红晕。
耿立伟有点不明白地看着杜婷婷。停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他当然不会相信有这种好事能落在他头上,连根红苗正的张大鹏、黎相庭还在那儿待着,哪能轮上他这个擦边的黑五类子弟?
杜婷婷不再说什么,他们俩开始默默地坐着,听着不时隆隆作响愈来愈近了的雷声。耿立伟瞅了一眼庵外的天,扭头和杜婷婷说:天要下雨了。”
杜婷婷眼睛盯向草庵外远处那黑压压像堆山一样越来越厚越来越近的云层,像没听见似的,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好像下雨和她没有什么关系。耿立伟又催促了一次,杜婷婷才不情愿的用一种哀怨地眼光瞅了耿立伟一下,开始慢慢调转身下了草庵。
“我送送你。”耿立伟随即也跳下草庵。
杜婷婷像似还有什么事想说却欲言又止的样子,%耿立伟怕下雨误了杜婷婷回也不想多问,就默默的在一旁跟随着送她。就在他俩刚走到河边时,一声炸雷突然从几乎压着头顶的乌黑云幔中闪着蓝光凌空劈下,惊吓得杜婷婷尖叫一声猛地抱住了耿立伟的胳膊。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急速的“扑扑”砸了下来,倾刻间就把他俩全身浇了个透湿。就在此时,他俩同时吃惊地看到,河道西头,一排齐人高像无数条黄龙绞在一起的洪水水头,裹着树枝烂叶等杂七乱八的东西,发着一种吓人的怪叫声齐刷刷压了过来。耿立伟一惊,不由分说拽着杜婷婷的胳膊扭头就往回跑,等跑到河岸高处扭回头时,发现他俩刚才站着的地方已淹没在一片浊浪之中……他俩相互看了一眼,吓得面如土色倒吸了一口冷气。回村的路被涨起的河水切断了。
“回庵里去吧。”耿立伟捅了杜婷婷一下,扭头快步朝吊脚庵返去。身后传来杜婷婷夹杂在雨中急促的脚步声。
羊群一团一堆挤在一起经受着大雨的浇淋,大黑二黑两条护羊犬在羊群外围来来回回兜着圈子忠心地履行着职责,只要有哪只羊走出圈子,大黑二黑就会围上去把它堵回来。
好一阵,雷声才慢慢减弱逐渐远去,天渐渐地暗了下来。
“看来,你今晚得留在草庵里了。”瞅着庵外迅速袭来的暮色和被暮色笼罩而变得越来越模糊的田野,耿立伟说。
“有你在,我不怕。”杜婷婷在他身后说。
“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拧一拧。”耿立伟先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拧干,把手伸向背后。
其实,这时候天色已完全黑下来,耿立伟就是扭过身去,也看不到草庵里的一切,草庵里外已是伸手不见五指黑咕隆咚的一片。这时,他身后突然传出杜婷婷低低的一阵哧哧笑声。
“你笑什么?”耿立伟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