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任后沟村民兵队长的牛大富,见外乡来的这位一条胳膊的放羊倌竟然还带了个鲜花骨朵般的嫩女人,眼都直了。老羊倌一上山,牛大富就往他住的那个破窑洞里钻,开始荷叶不敢惹,尽量敷衍应付,能忍则忍,能让则让,最后见牛大富得寸进尺,越来越放肆,实在无法忍受了,就每天开始跟着老羊倌往山上跑,一块放羊。牛大富见荷叶躲他,好事不成便起了火,开始找老羊倌的茬,说要查两人的结婚证,没结婚证就把老羊倌半夜抓了关在了牛圈的一间黑窑洞,说他无结婚证就是拐骗妇女非法姘居搞流氓,要押送他俩回河南老家。山上山下到河南林县也就半天的路程,若真送回去是没法交待荷叶爹娘的,而那个等着用荷叶换亲的二百五大哥,若被他逮住放羊倌,不被打死也会给扒层皮,肯定不会轻易饶他。左右为难的荷叶终于屈服了,忍辱含泪答应了牛大富。就这样,荷叶被牛大富得了手。老羊倌虽然被放了出来,但牛大富却并不就此罢休,仍然没完没了三天两头纠缠着荷叶过兽瘾,直到荷叶怀了孩子成了大肚子快临产了,牛大富还不放手。一天夜晚,老羊倌圈完羊回来时,发现奄奄一息的荷叶在门坎上爬着,身后淌着一滩污血和一个未足月已死去的婴儿。
一对黑人黑户黑夫妻,那种环境下,悲痛欲绝势单力薄的老羊倌最终还是无奈地强忍下了这口气。草草埋葬了荷叶母子后,老羊倌的性格却变了,变得孤僻寡言,除了和羊在一起,就是去那个寡妇家,和村上谁也懒得搭腔。年底结算,就把放羊挣得的工分兑现除了买薯干酒喝,其余的就尽数给了那个寡妇。那个寡妇人挺善良,并不避讳耿立伟,常常隔三差五来给老羊倌送个鸡蛋油饼什么的,耿立伟也常跟着沾点享口福的光。
老羊倌说到这儿时,长长的叹了口气,他把烟袋锅收起,仰起脖子一口喝光碗中剩余的薯干酒,红红的两眼怕人地瞪着耿立伟:你说,”他用手拍拍排骨似的胸脯,我这人是不是窝囊得不像个男人?白白害了荷叶和我未出生的孩子。”他声音带着哭腔,两眼噙着的浑浊的泪水,在小油灯的映照下,在满屋的烟雾中,幽幽的闪忽着。
“可是牛大富有老婆的呀!”耿立伟说。记得他们知青刚来到后沟村时,有一次去牛大富家领取公社下发的一份什么最新最高指示时,第一次见到了牛大富老婆。当时他们几个就感到纳闷,像牛大富这种猥亵样,怎么居然还会有那么一个年轻且颇有风韵的女人愿嫁给他做老婆?
“那婆娘哪能算是真娶来的。”老羊倌大概是酒喝的多了些,睡不着,又重新拿起烟袋锅装上揉成团的烟叶就着油灯抽了起来,边抽边咳嗽边继续讲牛大富的那些烂事儿。
原来,牛大富从小就不是个安分省油的灯。他爹因病去世后,当娘的顾不上管他,十四五岁就开始跟着村里一茬不三不四的小青年四下里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他还有个爱好,特别爱听个窗(乡下陋习,夜里窜到别人家窗户下偷听人家夫妻的隐私事)。他常常是白天睡大觉,黑夜就扒院墙进到人家院里在窗户下偷听人家两口子之间的事,不管是本村的还是外村的,年轻新娶的还是年长成家多年的,他都要去听。一次夜里,他又去外村扒墙进了一户人家,没想到这户人家院里养了一条大恶狗,牛大富从院墙上刚一落地,那条恶狗就狂叫着扑了上来,吓得他“哇”的一声赶忙回头扒墙要逃。就在他扒墙头爬到半腰时,屁股蛋已被恶狗叼住,连皮带肉咬下一块,疼得他哀叫一声忍痛爬上院墙滚到墙外落下时,外突的两颗大门牙碰到石头上也被折断了一根。
长大后的牛大富身高体大,经常打架斗殴,惹事生非。适逢“文革”开始后,他开始在村上整天领着一帮小青年揪这个斗那个的造反闹革命,更是无人敢惹。涉于他的淫威,从民兵队长到生产大队长,选举时村里没人敢不同意,牛大富成为了当地兴风作浪惹不起的一霸。但有一回,他也犯了一次差点进了局子的烂事。
那是他当民兵队长的第二年,大热天闲下无事,他便拿了杆土枪上山去打兔子。谁知运气不好,跑了半天弄得一身臭汗连半个兔子影儿也没碰到。他知道山腰间有个山水聚起来的池塘,便想去那儿洗个澡冲冲凉。他掂着枪到了水池塘时,却发现有个年轻姑娘正在那儿洗衣裳。他认出了她,就是靠水池塘不远邻村演现代戏《红灯记》里扮铁梅的那个姑娘。姑娘长相俊俏,以往看她演出时牛大富就眼馋得直往肚里咽口水。至此,只要有姑娘的演出,无论远近他都要跟着去看。有时还和一帮赖小子在台下一起哄闹场子,专找茬儿到台后和扮铁梅的姑娘有话没话的搭讪。他没想到,今个儿却在这里碰巧遇上了。姑娘泡在水里白嫩滚圆的小腿和随着搓洗衣服时一仰一低引得两只奶子颤微微一上一下跳动的样子,勾得牛大富心跳魂飞,口水一个劲的往肚里咽。没有打兔子的财运,却遇上了桃花运,他阴阴地咧嘴笑了。他四周看看,除了天上盘旋着的一只老鹰,鬼影也没有一个。浑身燥热难耐的他身不由己地朝姑娘身边急速凑去,还没等姑娘反应过来,嘴已被牛大富捂着挟到了池塘边上的玉米地里……
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姑娘家的两个哥哥还有几个堂兄堂弟一帮来了十几条手拿棍棒的壮汉找上门来,心怀鬼胎的牛大富见事不妙,来不及逃跑只好躲在了正窑顶棚一堆乱杂物里。躺在坑上生病的牛大富的老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吓得直哆嗦,正在厨里做饭的牛大富的妹妹过来百般好言相劝,才把一干人让进屋里。姑娘的哥哥把妹妹受辱的事一说,病着的老母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姑娘的家人不是没有去告的想法,当时姑娘当民办教师的二哥就坚持要去报公安。但家人大多数都认为,一是现在公检法被造反派夺权后无人管事,二来是要告的话不但妹妹的身子返不回原身,反而坏了名声以后不好再找婆家。还有一层意思是,姑娘的家人打听到牛大富家中有个妹妹后,想搞一个交易,就是如果牛大富家同意把他这个妹妹嫁给姑娘家有点傻的大哥,则就私下了结,不再追究此事,所以这一干人来了并没有大动干戈。
姑娘家的人把事情讲明后,走时留下了活话:说如果不同意姑娘家人的条件,就先打断牛大富一条腿,再送他去吃官司。病床上的老娘让牛大富气得不吃不喝,直翻白眼。牛大富的妹妹为了不让当哥的吃官司坐牢,又怕气死老娘,等姑娘家人再来时,只好违心地答应了嫁给姑娘家傻大哥的条件。但没想到的是,姑娘家的老二却又翻过来阻止了这件事。
原来,当民办教师的姑娘二哥,那天去了牛大富家时,没想到牛大富这孬种居然还有这么一位通情达理俊俏的妹妹。短暂的接触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当牛大富的妹妹凄苦着脸表示答应嫁给他家傻大哥时,姑娘家的二哥心里已经有了另一种想法和打算。
事隔第二天,姑娘家的二哥单独来了牛大富家一次。当他问起牛大富妹妹,你当真愿意为了你那个孬种哥哥毁了自己一生幸福时,牛大富的妹妹两眼饱含泪水痛楚地低下了头。姑娘家二哥说出自己对她的好感和打算时,牛大富的妹妹惊呆了。她一时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当她和老娘确认姑娘家这位老二说的是真心话后,老娘挣扎着下床一下子拉着女儿跪在了姑娘二哥面前,老泪纵横感激地说不出话来,牛大富妹妹控制不住的泪水也哗哗地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就这样,牛大富强暴人家姑娘这件丑事被私下悄悄摆平了。
后来,被牛大富强暴过的那位姑娘因为在赴省汇报演出时演技好,加上相貌好,被城里一个离了婚的造反派头头看上了,但娶过后不几天就离了婚,造反派头头嫌她不是黄花闺女,骂她是个二路货,烂破鞋。
姑娘的名声坏了,现代戏也不能演了,回到了村里。姑娘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姑娘说肚里的孩子是牛大富的。
牛大富虽然横行乡里,没人敢惹,但因名声太坏,周围一带没有哪位姑娘愿嫁给他,所以三十大几了还没有成家。老辈人讲究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乡下尤甚,所以为此事急得老娘团团转。后来,经人说合,无奈的姑娘拖着挺出的大肚子,嫁给了大她十多岁的牛大富。一开始,牛大富对姑娘并不咋的,直到给他生下了一个和牛大富一个模子托出来的大胖小子后,才令三代都是只一个男孩的牛大富一家老小兴奋不已。一下子,姑娘成了牛大富家的有功之臣。牛大富看着生孩子后稍稍发胖出落得更是如花似玉的媳妇和渐渐长大越来越像自己的孩子,异常兴奋。此后,不管在外面多横,多霸道,回到老婆面前倒也贴贴顺顺,言听计从。后来,当了队长的牛大富还让老婆在队里当了个很有实惠的仓库保管。
“那老婆就不怨恨他?”耿立伟问了一句。
“女人是狗心,谁睡跟谁亲,女人都是这样子,一旦嫁过来时间长了,也就认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睡吧,不早了,早上还得磨粉呢。”老羊倌说罢,扑”的吹灭油灯,钻进被窝呼呼地睡了。
牛大富这孬种不遭报应,反倒有这样的艳运,耿立伟心里有点忿忿然。他又想到了那晚杜婷婷和牛大富在学校发生的事,虽然杜婷婷还不是自己什么人,但总是和自己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更何况还对他最好,所以思来想去,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他仰躺在坑上,瞪起眼望着眼前黑咕隆咚的一片,开始思谋着必须想办法去治活治活牛大富这孬种。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伴着老羊倌的打酣声,也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7
牛大富的老婆是队里的保管,耿立伟到粉房后每天收下架的粉条和烘干的淀粉入库都要叫上她。在耿立伟他们知青的眼中,对牛大富老婆的印象要好一些。耿立伟他们刚来时,牛大富老婆制止了知青们对她的称呼,不让他们叫她胡保管。她开玩笑说,什么胡保管,我保管的不是好好的吗?你们以后就叫我胡姐好了。就这样,胡姐的称呼被知青们叫了开来。而那天晚上听了老羊倌讲述后,耿立伟对牛大富老婆更有了一层新的认识和了解。他觉得,胡姐和牛大富是一家人却不属于是同一类人。
半个月过去了,被丝织厂招了工的杜婷婷和另几个女知青要走了。耿立伟被推荐上农大的名额也报了上去,同时报上去的还有张大鹏和黎相庭。
杜婷婷她们几个走的那天,剩下的所有知青都出来送她们。耿立伟没去。他不想见她。对她和牛大富那晚的事,耿立伟仍在心里耿耿于怀——尽管他知道杜婷婷也是为了他好,是在答应牛大富无耻条件的同时,附带了让他也占一个上农大指标条件的。
此刻的耿立伟正在大队仓库里给牛大富老婆交已晾干入库的粉条。他从玻璃窗向外望去,看见杜婷婷往那辆拖拉机拖车上放行李卷的时候,不时地朝他呆的这个房间张望——她知道耿立伟除了下雨天,粉条干不了不入库外,其他天气每天上午这个时候都在这个库房将晾干的粉条和烘干的淀粉交给队长牛大富的老婆胡姐入库。
外明里暗,耿立伟能看到杜婷婷,杜婷婷却不能看到房间里的耿立伟。杜婷婷在送的人群中看不到耿立伟,脸上一副凄凄楚楚的表情。直到那辆送她们的拖拉机最后要走时,耿立伟还看到她扭头最后失望地往他这儿扫了一眼。
杜婷婷走后的第二天,午饭后,耿立伟正躺在坑上望着窑洞顶发呆,牛大富突然让人把他叫到了队部。
耿立伟到了大队院往队部房间进去时,牛大富正站在板凳上,一只手抠着脚指缝中的污物,另一手拿着一块西瓜啃。见耿立伟进来,笑了笑,用那只抠脚丫的手从桌上拿了一块西瓜要塞给他。耿立伟摇了摇头,牛大富硬塞到了他手里,耿立伟闻到了他手指上的脚臭气,皱了皱眉。
“队长,找我有事?”耿立伟拿着西瓜,抬头疑疑惑惑地看着他。他心里有点好生奇怪,牛大富今天哪根毛顺了,竟然对他这么客气?
“没事,吃瓜。”牛大富用那只抠脚丫的手朝耿立伟肩膀上拍了一下,立伟,前一段时间错怪了你,我已知道了,那丫头片子还真没开过瓜。”他嘿嘿干笑着一边啃西瓜一边瞅着耿立伟,一脸洋洋自得的模样,外撇的一颗半黑污大门牙在被啃吃的西瓜瓤中忽隐忽现让耿立伟想到了在大队库房间常看到的那种偷吃中的大老鼠。他暗中正想笑,突然,他愣了一下后,猛然间明白了,胸中的火气一下子冲上了脑门。牛大富叫他来就是要告诉他,他和杜婷婷在羊卧地那一晚是清白的,而他牛大富那晚在大队压杜婷婷时已证明了是他错怪了耿立伟。耿立伟恼怒得咬牙切齿,怒从胸间起,趁牛大富无防备时,狠狠地将手中的西瓜照着他那张令人恶心的猪脸猛地砸了过去。毫无防备的牛大富还没反应过来,耿立伟已经跑出了院子,身后传来了一阵牛大富暴哮如雷的叫骂声。
耿立伟这一砸,自然给自己带来了厄运。
不久,张大鹏、黎相庭拿到了上农大的推荐书走了,牛大富原本答应过杜婷婷给耿立伟上农大的那个指标却给扣压了下来。牛大富说他政审不合格,父亲当过国民党的兵(实际上是被抓了壮丁,后来起义当了解放军),乱搞男女关系,是表现不好的黑五类子弟。反正找各种借口,就是不给耿立伟在上农大的推荐表上盖章。
夜里,老羊倌进来看着耿立伟唉声叹气灰头鼠脸的模样,也不由顺着他叹了一口气。他同情此时的耿立伟,却一时不知该怎么来安慰他。因不好说什么,就从缸上他那个木箱子里拿出薯干酒和一碗獾肉来,又想让耿立伟和他一块借喝酒分分心,减减愁。
前一段时候,他网了一只活野獾,扒皮、炼油,剩下的肉全煮熟腌了起来。平时下工后没事,见耿立伟有时情绪低落,便叫耿立伟和他一块儿就着獾肉喝薯干酒解闷,还教会了他划拳。说,男人哪有不会喝酒的。酒入口,乐悠悠,车到山前必有路,光发愁顶个!慢慢的,耿立伟的酒量居然长进了许多。后来的耿立伟,每逢和朋友聚餐时,酒量大和此有很大关系。不过,现在想起来,当年和老羊倌喝过的那种薯干酒的味道实在是不敢恭维,又苦又辣又呛嗓子又上头,但当年他和老羊倌却三天两头喝得有滋有味。
耿立伟见老羊倌又要和他猜拳喝酒,他摇摇头,心灰意冷的说没心思,就和衣躺了下来。见耿立伟不喝,老羊倌放下酒碗,也不喝了,拿起那把磨摸得老黄、发着油亮的烟袋锅开始巴搭巴搭抽了起来。突然,他把正吸着的烟袋锅一磕,眼瞄着耿立伟说,光发愁不行,我倒是有个办法,你想不想听?”听老倌这么说,耿立伟一骨碌翻起身,两眼盯着他忙问:什么办法?”老羊倌沉思了一下,说,办法倒是个办法,就是不知你肯不肯照我的话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