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西北行
不到西北,就不知道中国土地之广袤;不到西北,就难以领略华夏古老文化之神秘和厚重。西北以其地域辽阔、以其土地贫瘠、以其人口稀少、以其物产不算丰富然而历史文化悠久等等而着称。西北离我们有多远?那些古老好听的地名缘自何时何处?戊子年的暮春三月,我们这支研究人文历史的队伍终于成行。
我的西北之行,事实上只是从兰州到敦煌的短短几天行程。精确地说,也只是沿着河西走廊那一条狭长的玉带前行。行程既不算快,也不能算太慢,然而在现代社会快速运转中,能有一个星期的考察,的确也是一件很奢侈的美差。该看的地方都想去看一看,走一走,因为从事研究工作的缘故,或许西北的魅力此刻也被放大了许多倍。而且,在我童年的时候,也常常听到兰州、天水这些地方的风土人情,因为老父亲参加了解放大西北的战争,也因为最初学习过的地理历史课程,西北于我似乎并不陌生。
第二(节) 兰州一过客
4月20日(星期日)晴间多云,今天是农时谷雨(节)。
早晨从太原飞兰州,乘坐海南航空公司的航班,9:55起飞,11:20抵达兰州中川国际机场。中川机场距兰州市区近80公里,应该是目前国内的机场距离主城最远的机场之一吧?随后一小时的车程,领略沿途黄土高原风情,不时还有些感动,因为依然有些荒凉和贫困的黄河、黄土高原,孕育了早期的华夏文明。甘肃是西北的一部分,河西走廊又是甘肃的一部分。虽说我学习的专业是中国历史,从事的职业也是历史文化的研究,此前却从未到过陕西以西的地方,经常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见识浅显感到惭愧。
当我到了兰州,看到黄河从城中穿过,感受当地百姓的淳朴厚道和热情好客,欣喜之余马上就想到了皋兰山,想到了五泉山。不过,我还是先入住兰州大学附近的东方大酒店,等候三天前到西安的大队人马在这里会合。按照行程安排,他们从太原飞西安,在西安考察十朝古都的名胜古迹后,乘大巴车从西安到甘肃天水,考察中国四大石窟之一的麦积山石窟和伏羲庙。因为院里临时有些事情,我只好减去自己的西安、天水行程,直飞兰州。好在我在兰州有半天的时间自由活动,权且当作是小小的补偿。
中午独自一人吃过一碗享誉西北的兰州拉面,便去了八路军驻兰州办事处纪念馆。这是一处位于市中心非常普通的二进四合院,抗战期间,谢觉哉、伍修权、彭加伦等人曾驻此地,周恩来、邓颖超夫妇,还有任弼时、李先念、贺子珍、蔡畅都曾在此小住几日,林彪是由此地转赴莫斯科疗养的。这里留下了一段历史。
之后,转身前去因山名而得兰州市名的皋兰山。此地汉代称“金城县”,隋开皇元年(581年)始置兰州。据《元和郡县志》记载:兰州“取皋兰山为名”。唐代为兰州治,清代始置兰州府。有研究者称,皋兰山是秦汉时匈奴人的称谓,海拔1500~2000米,虽说已是暮春时(节),凉意依然未减,山顶的气温可能已至零下,守山的人们穿着清一色的棉军大衣,而我此时也把所有衣物都裹到身上,样子有些滑稽,不时还倒抽几口冷气。缆车滑至半山腰的时候,风力加大,寒风阵阵,我在哆哆嗦嗦之间完成了登顶的壮举。省时省力,收获自然也就不会太多了。清代诗人宋琬曾有《寄兰州司马赴紫垣》的佳作,“城郭皋兰北,衙斋面翠微。雪中千帐驻,树里五泉飞”,想必皋兰山给诗人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当然我也没有捕捉到人称“皋兰山色”和“兰山烟雨”的美景。然后从皋兰山转至毗连的五泉山。
第三(节) 左公杨柳三千里
此时的五泉山,似乎已没有了泉水,看到为数不多满身瘢痕的左公杨柳,柳树多属蓬蓬向上的旱柳,上百年的树龄,写出历经沧桑依然挺拔的风采。当地许多人都能讲出来左公进疆平叛时沿途栽杨植柳的往事,左宗棠的声名在收复新疆后达到了鼎盛,这位晚清重臣的传奇功绩与他在西北植树和机器织呢世代传颂。这些见证了西北一二百年历史的杨柳,宗棠像已成为合抱之木,参天大树,成为在干旱多沙的西北地区最美好的景观,想必沿途的树木也曾给生长于湖湘之地的左宗棠带去了一些绿色的阴凉和慰藉。
1937年,史学家顾颉刚先生在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开始他的西北考察,留下了一册《西北考察日记》。10月22日-24日,从兰州了西宁。出了兰州二百余里,“一路颇见左公柳,当时自陕西华县直种到新疆哈密,所谓‘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者;而成材之后频经砍伐,迄今所存无几。”10月19日顾先生在日记中写在兰州游普照寺:“寺有大钟,重万斤,金代物也。下午,与孟和先生等步至五泉山,甚有林泉之胜,新筑台阁亦多;至山腰,防空司令部设于其上,不容更进。茗于山麓……夜,到西北大戏院看晋南丑演《龙凤旗》等剧,十时归。”这一则资料我很感兴趣,因为顾先生提及兰州的西北的大戏院里正在上演晋南丑角演出的剧目《龙凤旗》,晋商以聚钱物建大院同时也喜好看戏为人称道,许多山西商人曾扶持各种戏班子演出,再次得到了印证。
左宗棠在兰州时,住在明朝的萧王宫里,后来成为甘肃省府治所,一直沿用。左宗棠从西安经兰州到新疆,当年辟出几千里的大道,两旁遍植杨柳树。杨柳本为中国北方的平常树种,不择环境,易于生长,适应西北贫瘠的土地而顽强生长,给荒凉的西北带去了绿荫。甘肃近代工业,应该说是从晚清陕甘总督左宗棠在兰州创办机器织呢局开始,实施也最见成效。所以说,左宗棠对西北的贡献近代几乎无人可及,尽管他有过镇压回民起义的经历,或者说是人生的一点瑕疵吧!
剿捻战争结束后,左宗棠在京城第一次见到了西太后,慈禧太后问及陕甘的事情何时可望结束,左宗棠说五年左右,太后嫌其太慢。但是,从后来筹兵、筹粮、筹运以及平定陕甘回民起义,从同治七年十月左文襄公二次入陕算起,到同治十二年九月克复肃州,恰恰就是五年时间。秦翰才先生的《左文襄公在西北》,对我认识左文襄公在西北的活动极有帮助,该着作1945年由重庆商务印书馆出版,秦先生后又撰写成《左宗棠全传》《左宗棠外记》《左宗棠逸事汇编》,成为国内左宗棠研究的开拓者。秦先生在《左文襄公在西北》书中记录了大量的信息。“肃州(今酒泉)向为西北重镇,城高三丈六尺,厚三丈有奇;外环城濠,阔八丈三尺,深三丈,经过一年半的攻打,没有陷落。同治十二年七月,文襄公驰往督师,亲阅长濠,躬冒枪炮。九月,续调刘锦棠的老湘军也到了,这才合力把城收复。”光绪年间,左公率大军收复新疆,“沿路植树,照文襄公的记录,光是从陕西长武境界起到会宁县止,六百多里间,历年种活的树,就共有二十六万四千多株。”在湖南乡宁人隆无誉的《西笑日觚》里也记载:“左恪靖命自泾州以西至玉门,夹道种柳,连绵数千里,绿如帷幄。”这就是人们常常提到的“左公杨柳”。光绪五年,甘肃布政使杨昌濬至左宗棠的衙署,曾吟诗一首:“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一时在肃州大营广为传颂,“左文襄公掀髯大乐”,当时新疆叛乱也已平定。第二年,左宗棠奉命回京,一路看到“道旁所种榆柳,业已成林,自嘉峪关至省,除碱地沙碛外,拱把之树,接续不断。”(《奏稿》57卷)“兰州东路所种之树,密如木城,行列整齐。栽活之树皆在山坡高阜,须浇过三伏,乃免枯槁,又不能用苦水,用力最勤。”“过长武,则别有天地。种树开渠各(节),并未遑议及,殊为惜之。值州县与防营来迎,即加指示。”(《书牍》24卷)这位以军事起家的封疆还在沿路上立了木榜:“昆仑之墟,积雪皑皑。杯酒阳关,马嘶人泣。谁引春风,千里一碧?勿翦勿伐,左侯所植。”左宗棠对于种树的兴趣极大,当年跟随左宗棠入陕甘的楚军湘军,走到哪里,就把树种到哪里,不只杨柳,也植榆树。“如今可考的:会宁境内种活树21000多株;安定境内106000多株;皋兰境内4500多株;环县境内18000多株;安化县丞及镇原境内12000多株,狄道境内13000多株,平番境内78000多株,大通境内45000多株。其时魏光焘做平庆泾固化道,大概所有东路路工和桥工,都是在他指挥下完成的。他在署内外,也种活1000株,并在他所修复的柳湖书院内外,种活树1200多株。”
《点石斋画报》中,曾经登载符艮心《甘棠遗泽》画一幅:驼队马帮顺浓荫密布的林道驿路行走,路上有依山而建的边塞城墙及山体垛口,成排的树木伸向远方,隐约可见远处绵延起伏的山峦。画的上方题有字迹稠密的题记:“昔年左文襄公开关秦中,曾饬各营兵士,就秦关内外,驿路两旁,栽种树木。十余年来,浓荫蔽日,翠幄连云。六月徂暑者荫(褐)于下,无不感文襄之德庇而称道勿衰。迨文襄移(节)两江,都人士睹景怀人,不忍剪伐。而无赖之辈往乘间斫以斧斤,致同牛山之濯。濯有心者,因培养无人,不免有荣枯之感。近者杨石泉(杨昌濬)制军,素蒙文襄知遇,曩年随文襄出关时,曾目击情形,自制军继文襄之任事上,以文襄为□,无异萧规曹随,乃令将此树木重为封植,复严饬兵弁,加意巡守。今当春日晴和,美荫葱茏依然,与玉关杨柳遥相掩映,从此,手泽边口,碑载道诵,甘棠之三章千载下犹遗爱焉。”同治五年(1866)左宗棠由闽浙总督调任陕甘总督,一直到光绪六年(1880)离任到京,在西北一停就是十几年,那是多么漫长的一段时光。当边防与海防之争朝廷难以决断的关键时刻,是这位名重一时的中兴名臣挥师西向,平定了新疆叛乱,上奏折新疆改设行省,让160万平方公里的维吾尔疆土收取长治久安之效。其胆识和用心之苦、爱国之心切,无人能够企及。
第四(节) “山西钞娃”享誉西北
21日(星期一),晴间多云。早餐之后,来到甘肃省社科院历史所进行学术交流。
社科院坐落在黄河边上,与西北师范大学毗邻。跟郝树声所长取得了联系,她在北京开会,委托王玉祥副所长与所里的六名研究人员,与我们在院部会议室进行了两个小时的座谈交流。我们将带去的《山西抗战口述史》《晋商案例研究》等着作相赠,对方回赠《甘肃近代社会史》等几部着作。
你听说过“山西钞娃”吗?应该没有。对于我们这些大部分时间从事历史文化研究的人来说,也是一个新鲜的话题。甘肃所的郑本法研究员说,她曾经在青海社科院工作,青海人把当年晋商票号的伙计称为“山西钞娃”,这自然是因为山西商人有钱。“山西钞娃”?一个多么有趣的名字,既好听又上口。“山西钞娃”,我会再去寻访你们的踪迹!
走在兰州的街道上,明显感觉是人口比太原少一些,吸进一口空气似乎也会通畅得多。此时特别想说,人口少一些真好,人口少也是可持续发展的巨大优势。
下午,到市内黄河岸边古老的提灌水车园,体验乘皮筏渡黄河的快乐。羊皮筏是汽车、火车出现以前重要的渡河工具,有的地方也用牛皮做成河筏,当年的晋商在此地肯定也是使用这种工具的行家里手。八张整剥的羊皮拼接捆扎起来的皮筏非常平稳,坐上去并没有什么危险,可是看着滔滔的黄河水,还是有些心悸胆怯。皮筏子似乎过于简陋,可坐了皮筏的同事都说,压根就没有感觉到有危险。使用皮筏的时候,每张羊皮中装满了气体,上面平铺着几块拼接木板,可以运货,可以载人,不用的时候,就把皮筏里的气放干净,方便携带。这种筏子还是比较科学的,即便其中的一张皮子漏气,也不会马上就有生命危险,这也是整体与局部各自都承担了责任的好处所在。在号称黄河第一桥的“中山桥”旁边留影,思考着“桥”与人的生存和发展,从古至今都有一种特殊的亲密联系,由此及彼、由彼及此,常常需要“桥”的媒介。
第五(节) 生命之旅犹如蒲公英飞舞
22日(星期二)晴早晨七时许起床,与我非常敬重的大姐张晓瑜副院长一起到兰州的大学校园转了一大圈。校园里很空旷,有大片的草坪,嫩绿的草地上冒出一杆杆一朵朵轻盈饱满的蒲公英,每一片绿地上有拳头大小的十几二十朵,比我往日里见到的蒲公英似乎要大许多,好像满园的蒲公英在开放,心情也随着蒲公英可爱美丽的样子而益加轻松愉快。
蒲公英是植物还是花朵?似是而非。这种似花非花、似雾非雾的植物,能让人的心地变得柔软,变得纯净,一时生发出无限的温柔和爱怜。按照百科解读,蒲公英属菊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头状花序,种子上有白色冠毛结成的绒球,花开后随风飘到新的地方孕育新生命。每当轻风吹过的时候,成熟的蒲公英或许就只剩下了高高的茎秆,然而她的花絮和种子却可以借着风力飘得很远很远,待到新的生长条件具备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地方又会冒出满地的蒲公英,再还人们一个毛茸茸的美丽透光世界。我想,思想的果实、文化研究的成果有时亦如美丽的蒲公英,你难以确定她们能走多远,也不知道她们会在何时何地发芽和开花。但正如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只要播下种子,就会有开花结果的那一天。
上午我们到以西夏文化的独特性和丰富的馆藏文物着称的甘肃博物院参观。9时许,一行20人来到了博物院,虽说事先已有约定,一时也没有找着讲解员。急得管理员跑前跑后,大呼小叫,宁静的氛围在跑叫声中消解了大半。一刻钟后,工作人员基本上到齐,讲解员开始了专业解说。从距今7800年的大地湾遗址开始讲起,讲到民族文化交流,兰州曾是丝绸之路上最重要的一站,从汉武帝开始,直到盛唐,在民族文化交流的大通道中,胡乐中的笛、箫乐器大放异彩,吸引着先民不断将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甘肃出土的青铜礼器和玉器非常丰富,玉璧和玉琮的制作工艺尤其精良。还有大大小小的陶器,特别是带有铭文的古老陶器。古代丝绸之路,曾经远至今天的中亚、西亚、北非和欧洲。而我们此次在甘肃的考察,出了兰州,还要前往古代称作凉州(武威)、甘州(张掖)、肃州(酒泉)和沙州(敦煌)的地方。在博物馆的沙盘上,看到了甘肃境内的两条重要河流——泾河和渭河,横竖排列,泾渭分明。看到了木牛车,独角兽,还有大量陪葬的木制器物。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两个多小时,而我们沉浸在古老华夏文明形成与发展的时空隧道间,感受着几千年文明的气息。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历史的长河不会停息,每个人只是天地之逆旅、百代之过客,如何让生命绽放出美丽,我想,最好把自己当作一朵蒲公英吧!
第六(节) 西夏碑与青铜奔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