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晴日园林放好春,馆娃宫里拾香尘。
痴心未了鸳鸯债,宿疾多渐鹦鹉身。
柳爱风流因病睡,鹊贪欢喜也嗔人。
桃花开遍萧郎至,地上相逢一面亲。
话说钟景期闯入人家园里,忽然撞出一个美人来,偷看一会,不亦乐乎。等美人进去了,方才走上庭阶,拾得一件东西,仔细看时,原来是一幅白绫帕儿。兰麝香飘,洁白可爱,上有数行蝇头小楷,恰是一首“感春”绝句。只见那诗道:
帘幕低垂掩洞房,绿窗寂寞锁流光。
近来情绪浑萧索,春色依依上海棠。
明霞漫题
钟景期看了诗,慌忙将绫帕藏在袖里,一径寻着旧路走将出来。到头门上,见那靠凳上睡的那老儿尚未曾醒。钟景期轻轻走过,出了门,一直往巷口竟走。不上三、五步,只听得后面一人叫道:“钟相公在哪里来?”
景期回头一看,却见一个人,戴着尖顶毡帽,穿着青布直身,年纪二十内外。看了景期,两泪交流,纳头便拜。景期伸手去扶他起来细认,原来,是位旧日的书僮,名唤冯元。还是钟秀在日,讨来服侍景期的。后来钟秀亡了,景期因家道萧条,把家人、僮婢尽行打发,因此,冯元也打发在外。是日路上撞着,那冯元不忘旧恩,扯住了,拜了两拜。
景期看见,也自恻然。问道:“你是冯元?一向在哪里?”冯元道:“小人自蒙相公打发出来,吃苦万千。如今将就度日,就在这里赁间房子暂住。”景期正要打听园中美人的来历,听见冯元说:“住在这里。”知道他一定晓得。便满心欢喜道:“你家就在这里么?”冯元指着前面道:“走完了一带白石墙,第三间就是。”景期道:“既是这等,我有话问你,可就到你家坐一坐去。”冯元道:“难得相公到小人家来,极好的了。”
说完,向前先跑,站在自己门首,一手招着道:“相公这里来!”一手在腰间乱摸。景期走到,见他摸出个铁钥匙来,把门上锁开了。推开门让景期进去。
景期进得门看时,只是一间房子。前半间沿着街,两扇吊窗吊起。摆着两条凳子,一张桌子。照壁上挂一幅大红大绿的关公,两边贴一对春联是:
生意滔滔长,财源滚滚来。
景期看了,笑了一笑,回头却不见冯元。景期思道:“他往哪里去了?”只道他走进后半间房子去。往后一看,却见一张四脚床,床上摊一条青布被儿,床前一只竹箱,两口行灶,搁板上放着碗盏儿,那锅盖上倒抹得光光净净。又见墙边摆着一口割马草的刀,柱上挂着鞭子儿、马刷儿、马刨儿。景期心下暗想道:“他住一间房子,为何有这些养马的家伙?”却也绝不见冯元的影儿。
正在疑惑,只见冯元满头汗的走进来,手拿着一大壶酒,后面跟着一个人,拿两个盘子,一盘熟鸡,一盘熟肉。摆在桌上,那人自去了。冯元忙掇一条凳子放下,叫声:“相公坐了。”
景期道:“你买东西做什么?”冯元道:“一向不见相公,没甚孝敬。西巷口太仆寺前,新开酒店里东西甚好,小人买两样来,请相公吃一杯酒。”景期道:“怎要你破钞起来。”冯元道:“惶恐!”便叫景期坐下,自己执壶,站在一旁斟酒。原来,那酒也是店上现成烫热的了。
景期一面吃酒,一面问他道:“你一向可好么?”冯元道:“自从在相公家里出来,没处安身,投在个和尚身边,做香火道人。住了年余,那和尚偷婆娘败露了,吃了官司,把个静室折得精光,和尚也不知哪里去了。小人出来,弄了几两银子做本钱,谁想,吃惯了现成茶饭,做不来生意,不上半年,又折完了。旧年遇着一个老人,是太仆寺里马夫,小人拜他做了干爷,相帮他养马。不想,他被劣马踢死了,小人就顶他的名缺。可怜马瘦了要打,马病了又要打。料草银子、月粮工食通被那些官儿,一层一层的克扣下来,名为一两,到手不上五钱。还要放青糟粕,喂料饮水,日日辛苦得紧。相公千万提拔小人,仍收在身边,感激不尽了。”
景期道:“当初原是我打发你的,又不是你要出去。你既不忘旧恩,我若发达了自然收你。”说完,那冯元又斟上酒来。
景期道:“我且问你,这里的巷叫什么巷名?”冯元道:“这里叫做莲英儿巷,通是大人家的。后门一带,是拉脚房子,不多几户小人家住着,极冷静的。西头是太仆寺前大街,就热闹了。前巷是锦里坊,都是大大的朝官第宅,直透到这里莲英儿巷哩!”景期道:“那边有一个竹门,竹门里是什么人家?”冯元问道:“可是方才撞着相公那边门首么?”景期道:“正是。”
冯元道:“这家是葛御史的后园门。他前门也在锦里坊,小人的房子就是赁他的。”景期道:“那葛御史叫什么名字?”冯元想了一想道:“名字小人却记不起,只记到他号叫做葛天民。”景期道:“原来是御史葛天民,我倒晓得他名字,叫葛太古。”冯元点头道:“正是叫做葛太古,小人一时忘记了;相公可是认得他的?”景期道:“我曾看过他诗稿,故此知道,认是没有认得。你既住他的房子,一定晓得他可有几位公子?”冯元道:“葛老爷是没有公子的,他夫人已死了,只有一个女儿,听见说叫做明霞小姐。”
景期听见“明霞”二字,暗暗点头。又问道:“可知道那明霞小姐生得如何?”冯元道:“那小姐的容貌,说来竟是天上有世间无的。就是当今皇帝宠的杨贵妃娘娘,若是走来比并,只怕也不相上下。且又女工针黹、琴棋书画、吟诗作赋,般般都会。”景期道:“那小姐可曾招女婿么?”冯元道:“若说女婿,却也难做。他家的那葛老爷,因爱小姐,一定要寻个与小姐一般样才貌双全的人儿来作对。就是前日当朝宰相李林甫,要来替儿子求亲,他也执意不允。不是说年幼,就是说有病,推三阻四,人也不能相强。所以小姐如今一十八岁了,还没对头。”
景期道:“你虽然住他房子,为何晓得他家事恁般详细?”冯元道:“有个缘故,他家的园里一个杂人也不得进去的。只用一个老儿看守园门。这老儿姓毛,平日最是贪酒,小人也是喜欢吃酒的,故此与小人极相好。不是他今日请我,就是我明日请他,或者是两人凑来扛扛儿。这些话,通是那毛老儿吃酒中间向小人说的。”景期道:“你可曾到他园里顽耍么?”
冯元道:“别人是不许进去的,小人因与毛老儿相知,时常进去顽耍儿。”景期道:“你到他园里,可有时看见小姐?”冯元道:“小姐如何能得看见。小人一日在他园里见一个贴身服侍小姐的丫鬟出来采花。只这个丫鬟,也就标致得够了。”景期道:“你如何就晓得那丫鬟是小姐贴身服侍的?”冯元道:“也是问毛老儿,他说:‘这丫鬟名唤红于,是小姐第一个喜欢的。’”
景期听得,心就开了,把酒只管吃。冯元一头说,一头斟酒,那一大壶酒已吃完了。景期立起身来,暗想:“这段姻缘,倒在此人身上。”便道:“冯元,我有一事托你,我因久慕葛家园里景致,要进去游玩,只恐守园人不肯放进。既是毛老与你相厚,我拿些银子与你,明日买些东西,你便去叫毛老到你家吃酒。我好乘着空进园去游一游。”
冯元道:“这个使得。若是别的,那毛老儿死也不肯走开。说了吃酒,随你上天下地,也就跟着走了。明日,相公坐在小人家,待小人竟拉他同到巷口酒店,上去吃酒。相公看我们过去了,竟往他园里去。若要得意,待我灌得他烂醉,扶他睡在我家里,凭相公顽耍一日。”景期道:“此计甚妙。”袖里摸出五钱银子付与冯元道:“你拿去做明日的酒资。”冯元再三不要,景期一定要与他,冯元方才收了。景期说声:“生受你了!”
出了门竟回寓所,闭上房门,取出那幅绫帕来细细吟玩。想道:“适才冯元这些话与我所见甚合,我看见的自然是小姐了。那绫帕自然是小姐的了,那首诗想必是小姐题的了。她既失了绫帕,一定要差丫鬟出来寻觅,我方才计较已定,明日进她园中,自然有些好处。”又想道:“她若寻觅绫帕,我须将绫帕还她,才好挑逗几句话儿。既将绫帕还他,何不将前诗和她一首。”想得有理,就将帕儿展放桌上,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向绫帕上一挥,步着前韵和将出来:
不许游峰窥绣房,朱栏屈曲锁春光。
黄鹂久住不飞去,不爱娇红恋海棠。
钟景期奉和
景期写完了诗,吟哦了一遍,自觉得意,睡了一夜。至次日,早膳过了,除下旧巾帻,换套新衣裳。袖了绫帕儿,径到莲英儿巷冯元家里。冯元接着道:“相公坐了,待我去那厢行事。相公只看我与毛老儿走出了门,你竟到园里去便了。只是小人的门儿须要锁好。匙钥我已带在身边,锁在桌上,相公拿来锁上便是。”景期道:“我晓得了,你快些去。”冯元应了,就出门去。
景期在门首望了一会,见冯元挽着毛老儿的手,一径去了。景期望他们出了巷,才把冯元的门锁了,步入园来。此番是熟路,也不看景致,一直径到锦香亭上。
还未立定,只听得亭子后边,唧唧哝哝似有女人说话。他便退出亭外,将身子躲过,听她们说话。却又凑巧,恰好是明霞小姐同着红于两个,出来寻取绫帕。只听得红于说道:“小姐,和你到锦香亭上寻一寻看。”明霞道:“红于又来痴了,昨日又不曾到锦香亭上来,如何去寻?”红于道:“天下事体尽有不可知,或者无意之中倒寻着了。”小姐道:“正是。”两个同到亭子上来。
明霞道:“这里没有,多应不见了。”红于道:“园中又无闲杂人往来,如何便不见了?”明霞道:“丫鬟俱已寻过,通说不见。我恐她们不用心寻,故此亲身同你出来,却也无寻处,眼见得不可复得了。”红于道:“若是真正寻不着,必是毛老儿拾去换酒吃了。”明霞笑道:“那老儿虽然贪酒,决不敢如此。况且这幅绫帕儿也不值甚的。我所以必要寻着者,皆因我题诗在上,又落了款。惟恐传到外厢,那深闺字迹,女子名儿,倘落在轻佻浪子之手,必生出一段有影无形的话来。我故此着急。”红于道:“我的意思也是如此。”说罢,明霞自坐在亭中,红于就下到阶前,低头东寻西觅。
走到侧边,抬头看见了钟景期,吓了一跳,便道:“你是什么人?辄敢潜入园中窥探。我家小姐在前,快些回避。”景期迎着笑脸儿道:“小姐在前,理宜回避。只是有句话要动问,小娘子可就是红于姐么?”
红于道:“这话好不奇怪,我自幼跟随小姐,半步儿不离。虽是一个婢子,也从来未出户庭,你这人为何知道我的名字?就是知道了,又何劳动问?快些出去。再迟片刻,我去叫府中家人们出来拿住了,不肯干休。”景期道:“小娘子不须发恼,小生就去便了。只是我好意来奉还宅上一件东西,倒惹一场奚落,我来差矣!”说罢,向外竟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