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红杏萧墙翠柳遮,重门深锁属谁家。
日长亭馆人初散,风细秋千影半斜。
满地绿荫飞燕子,一帘晴雪卷杨花。
玉楼有客房中酒,笑拨沉烟索煮茶。
话说钟景期与明霞小姐,正在说得情浓。忽听得外面许多人走进来,吓得明霞、红于二人,往内飞奔不迭。原来,那进来的人,却正是葛御史同了李供奉、杜拾遗二人,往郊外游春回来,打从莲英儿巷口走过,葛御史就邀他们到自己园中顽耍饮酒。因此不由前门,竟从后园门里进来,一直到锦香亭上,吩咐安排酒肴,不在话下。
只可怜那钟景期,急得就似热石头上蚂蚁一般,东走又不是,西走又不是,在假山背后,捱了半日。思量那些从人们都在园门上,如何出去得?屁也不敢放一声,心里不住突突的跳。看看到红日西沉,东方月上。那亭子上,正吃得高兴,不想起身,景期越发急了。
想了一会,抬头一看,见那边粉墙一座,墙外有一枝柳树,墙内也有一枝柳树。心下想道:“此墙内外俱靠着大树,尽可扳住柳条,跳将过去。想墙外,必有出路了。”慌忙撩起衣袂,爬上柳树,跳在墙上,又从墙外树上溜将下来。喘息定了,正待寻条走路。举目四顾,谁想又是一所园亭,比葛家园更加深邃华丽。但见:
巍巍画栋,曲曲雕栏。堆砌参差,尽是瑶葩琪草;绕廊来往,无非异兽珍禽。珠帘卷处,只闻得一阵氤氤氲氲扑鼻的兰麝香;翠幌掀时,只见有一圆明明晃晃加的菱花镜。楼台倒影入池塘,花柳依人窥琐闼。恍如误入桃源,疑是潜投月府。
景期正在惊疑,背后忽转出四个青衣侍婢来,一把扭住道:“在这里了。你是什么人?敢入园中?夫人在弄月楼上亲自看见,着我们来拿你。”景期听了,只叫得一声:“苦。”想道:“这回弄决撒了。”只得向个婢子问道:“你家是何等人家?”内中一个道:“你眼珠子也不带的,我这里是皇姨虢国夫人府中。你敢乱闯么?”景期呆了,只得跟着她们走去。
看官,你道那虢国夫人是何等人?原来是杨贵妃的亲姊。她姊妹共有四人,因明皇宠了贵妃,连那三位姨娘也不时召入宫中临幸。封大姨为秦国夫人,二姨为韩国夫人,三姨为虢国夫人。也不要嫁人,竟治第京师,一时宠冠百僚,权倾朝野。三姨之中,惟有虢国夫人更加秀媚。有唐人绝句为证:
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
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原来,那虢国夫人平日不耐冷静,不肯单守着一个妹夫,时常要寻几个俊俏后生,藏在府中作乐。这日,却好在弄月楼上望见个书生,在园中东张西望。这是上门来的生意,如何放得他过,因此叫侍女去拿他进来。景期被四个侍女挟着上楼。那楼中已点上灯火,见那金炉内焚着龙涎宝香,玉瓶中供着丈许珊瑚;绣茵锦褥,象管鸾笺;水晶帘,琉璃障,映得满楼明莹。
中间一把沉香椅上,端坐着夫人。景期见了,只得跪下。夫人道:“你是什么人?敢入我园中窥伺,快说姓甚名谁?作何勾当?”景期想来,不知是祸是福,不敢说出真名字来,只将姓儿拆开含糊应道:“小生姓金名重,忝列泮宫。因寻春沉醉,误入潭府,望夫人恕罪!”虢国夫人见他举止风流,已是十分怜爱。又听他言谈不俗,眼中如何不放出火来!便朱唇微绽,星眼双钩,伸出一双雪白的手儿,扶他起来道:“既是书生,请起作揖。”
景期此时,一天惊吓,变成欢喜。站起来,深深作了一揖。夫人便叫:“看坐。”景期道:“小生得蒙夫人海涵,已出万幸,理宜侍立,何敢僭越!”夫人道:“君家气宇不凡,今日有缘相遇,何必过谦!”景期又告了坐,方才坐下。
侍儿点上茶来。银碗金匙,香茗异果。一面吃茶,一面夫人分付摆宴。侍女应了一声,一霎时,就摆列上来,帘外咿咿哑哑的奏起一番细乐。夫人立起身来,请景期就席。景期要让夫人上坐,自己旁坐。夫人笑着,再三不肯。景期又推让了一回,方才对面坐了。
侍女们轮流把盏。那吃的肴馔,通是些猩唇熊掌,象白驼蜂;用的器皿,通是些玉斝金瓯,晶盏象箸。奏一通乐,饮一通酒。夫人在席间,用些勾引的话儿撩拨景期,景期也用些知趣的话儿酬答夫人。一递一杯,各行一个小令,直饮到更余撤宴。
虢国夫人酒兴勃发,春心荡漾,立起身来,向景期微微笑道:“今夜与卿此会,洵非偶然,如此良宵,岂堪虚度乎?”景期道:“盛蒙雅爱,只恐蒲姿柳质,难陪玉叶金枝。”夫人又笑道:“何必如此过谦!”
景期此时,也是心痒魂飞,见夫人如此俯就,岂有不仰攀之理,便走近身来,搂住夫人亲嘴。夫人也不避侍儿的眼,也不推辞,两个互相递过尖尖嫩嫩的舌头,大家吮咂了一回,才携手双双拥入罗帏。解衣宽带,凤倒鸾颠
咦!我做小说的,写到此际,也不觉魂飞魄荡,不要怪看官们垂涎咽唾。待在下再作一支“黄莺儿”来摹拟他一番,等看官们一发替他欢喜一欢喜:
锦帐暖溶溶。髻斜欹,云鬓松,枕边溜下金钗凤。阳台梦中,襄王兴浓。正欢娱,生怕晨钟动。眼矇眬,吁吁微喘,香汁透酥胸。
两人云雨已罢,交颈而睡。
次早起来,虢国夫人竟不肯放他出去。留在府中饮酒取乐。同行同坐,同卧同起,一连住了十余日。
正值三月十五日,虢国夫人清早梳妆,进宫朝贺。是日去了一日,直至傍晚方回。景期接着道:“夫人为何去了一日?”夫人道:“今日圣上因我连日不进朝,故此留宴宫中,耽搁了一日,冷落了爱卿了。”景期道:“不敢。”夫人道:“今日有一桩绝奇的新事,我说与你听,也笑一笑。”
景期道:“请问夫人有甚奇闻?”夫人道:“今日午门开榜,赐宴琼林,诸进士俱齐,单单不见一个状元。圣上着有司四散寻觅并无足迹。我方才出宫时,见圣上又差了司礼监公公高力士,亲自出来寻了。你道奇也不奇?”景期道:“今科状元还是谁人?”夫人道:“状元是钟景期,系武陵人入籍长安的。”
这句话,景期不听便罢,听了便觉遍体酥麻,手足俱软。喝了一杯热茶之后,才渐渐有一股热气,从丹田下一步步透将起来,直绕过泥丸宫,方始苏醒。连忙跪下说道:“夫人救我则个!”
夫人扶起道:“爱卿为何如此?”景期道:“不瞒夫人说,前日闯入夫人园内,恐夫人见罪,因此不敢说出真名字,止将钟字拆开,假说姓金名重。其实卑人就是钟景期。”夫人道:“若如此说,就是殿元公了,可喜!可贺!”景期道:“如今圣上差了高公公出来寻访。这桩事弄大了,倘然圣上根究起来,如何是好?”
夫人心内想一想道:“不妨,我与你安排便了。如今圣上颇信神仙道术,你可托言偶逢异人,携至终南山访道,所以来迟。你今出去后,就步到琼林去赴宴。我一面差人打关节与高力士,并吾兄杨国忠、吾妹杨贵妃处,得此三人在圣上面前周旋,就可无虞,你放心出去。”
景期扑地拜将下去道:“夫人如此恩山义海,叫卑人粉骨难报矣。”夫人也回了一礼道:“与卿正在欢娱,忽然分袂。本宜排宴叙别,只是琼林诸公,盼望已久,不敢相留了。侍女们,取酒过来,待我立奉一杯罢!”
侍女们忙将金杯斟上一杯酒来。夫人取酒在手,那泪珠儿扑簌簌掉将下来道:“爱卿满饮此杯。你虽是看花得意,不可忘却奴家恩爱也。”景期也不胜哽咽,拭着泪儿道:“蒙夫人圣恩,怎敢相忘,卑人面圣过了,即当踵门叩谒,再图佳会便了。”
说罢,接过酒来吃了,也回敬了夫人一杯。两双泪眼儿,互相觑定,两人又偎抱了一回。只得勉强分开,各道:“珍重”而别。夫人差两个伶俐侍女,领景期从一个小门里出去。那小门儿是虢国夫人私创,惯与相知后生们出入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