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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必元乌台诉苦 吉士清远逃灾 (1)

行行黄尘中,悠然见青天。

青天本不高,只在耳目前。

去者韶华远,来者迟暮年。

维天则牖尔,奈尔已迁延。

迁延亦已矣,幸勿更弃捐。

苏吉士赢了官司,叫家人送了衙役们二十两银子,便邀同温仲翁、施延年、时邦臣回家饮了半日酒。次日到番禺致谢马公,马公告诉他说:“上官大老爷虽然清正,这寄银押缴一案,还亏着抚台,抚台近日要寻关部的事,所以此案松了。”吉士告辞出来,到本府投了谢揭,便到乌家。

必元因广府押令儿子回籍,虽不敢违拗,却款住了差人,求他转禀,待棒疮好了起身。又听了昨日本府分付的话,不办,则恐怕拖累无穷;要办,又恋着这个库缺,真是进退两难。却好吉士到来,必元接进。吉士道:“大哥昨日受屈,小侄已经出来,不好转去求恳,心上委实不安。”必元道:“这畜生过于胡闹,原是我求本府处治的,现在还要递解回籍。只是温家那边还求大爷替我恳情,请媳妇过来,一同回去纔好。”吉士道:“这个自然,但不知大哥心上怎样的?”必元道:“那畜生一味胡涂,我自然叫他转意。还有一事,昨日本府分付,叫我辞了库厅,仍回本缺,还叫我将关部勒缴饷银的冤屈通禀上司,他替我做主。我想关部何等势焰,万一闹起乱子来,他们上司自然没有什么,原不过苦了我这小官儿。况且这五万银子退不出来,又离了此缺,将来拿什么抵偿人家?大爷替我想想。”

吉士道:“据侄儿想来,办的为是。他既当面分付,一定担当得来。”必元犹豫未决,却好藩司已发下文书,叫他仍回河泊所署,所有盈库事务着石桥盐大使谢家宝署理,仍着广州府经历毕清如监盘交代。这是广府早上回明抚宪,叫必元离任纔可通禀的意思;又着人监盘,更为周密。必元见了文书,送吉士出来。那谢家宝、毕清如二人已到,一同回明关部。老赫也不介怀,只分付说:“那五万银子赶紧缴偿。”必元应了下来,一面交代。幸得必元并未侵渔,谢家宝受了交盘,写了实收,再进去回明关部。必元一面收拾,回本署去,请了一个老书禀商量。五六日之内,从本县、本府、本道以及三司、督抚八套文书同日出去,屈巡抚便将关部恶迹汇成十款,与两广总督胡成会衔参奏。正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舆论无偏党,痴人只自痴。

吉士回到家中,将乌必元要领回素馨的话与蕙若商量。蕙若道:“这话不但乌妹妹的哥哥不妥,恐怕我们姐姐也一定不依。他从五月回家,就吃了一口长斋,问爹爹要了玩荷亭,终日修行,那里还肯再去?”吉士听了,也觉心酸,说道:“我也只得告诉了你爹爹再处。”晚上在小霞房中歇宿。小霞怀着临月身孕,很不稳便,再三劝他到小乔房中去。吉士久已有心,恐干物议。小霞道:“怕甚么?还有第二场官司不成?我分付丫头们,都不许说起就是了。”吉士不知不觉的走至小乔房中。

两人说了半夜情话,那绸缪恩爱自不必言。

明日,至温家探望。仲翁不在家中,春才接进,至内堂拜见史氏。史氏道:“大爷连日官事辛苦,又替我家费心。我听得前日乌家畜生吃打了,也可替我女儿报仇。又听说要撵他回籍,不知可曾动身?”吉士道:“女婿此来,正为着这事。昨日乌老伯曾告诉来,要领姐姐过去,一同回籍,叫女婿来这里恳请。岳父又不在家,岳母还须与姐姐商议。”史氏道:“这事你岳父与我也曾说过,你姐姐再三不肯,立志修行。我想乌家畜生这等薄情,就去也没有好日子过。只是你姐姐年纪太轻,后来不无抱怨。大爷原是向来见面的,不妨当面劝他,看他怎样。”吉士便跟着史氏走进园来,到了玩荷亭,听得木鱼声响,素馨喃喃吶吶的在那里念经,见史氏与吉士进来,慢慢的掩了经卷,起身迎接。吉士做了一揖,素馨万福相还。方纔坐定,吉士道:“姐姐诵甚么经卷,这等虔诚?”素馨道:“奴无从忏悔,只得仗慈云大士救苦消灾。妹丈贵人,何故忽然见面?”

史氏便将吉士的来意细述一番。吉士道:“不是做兄弟的多管闲事,因乌老伯再三叮嘱,只得恳求姐姐过去,纔是情理两全的事,望姐姐看公婆金面罢。就是乌姐丈,也回心过来了,昨日见了我,很不好意思,托我致意姐姐。我这里先替他赔礼。

你可看做兄弟的分上,委屈些儿!”一头说,走出位来又是一揖。那素馨看见吉士这温存体贴之性还是当年,自己抚今思昔,哀婉伤神,那香腮上泪珠潮涌。哼了半刻,纔说出一句话来,道:“妹丈请尊便,奴家自有报命。”吉士亦暗暗流泪,忙同史氏出外。

丫头摆上酒筵,春才陪着同饮。春才嫌哑吃无趣,唯要行令。史氏道:“我不会的,你们不要捉弄我。如今再去叫上两位姨娘来,我们五人拿牌斗色饮酒,可好么?”春才道:“很好。人少了没趣,再叫了我家苗小姐来罢,他的酒量倒强。”

史氏道:“胡说!他姑夫在这里,怎么肯来?”春才道:“这有什么使不得呢?我去扯他来。他不来,我今晚就不同他睡。”

史氏忙喝道:“还说痴话!”吉士正在暗笑,只见一丫头走来,拿着一个纸包,递与吉士道:“这是大小姐送与姑爷的,叫姑爷回去开看,便知端的。”吉士袖了。史氏问道:“大小姐可曾说什么?”丫头道:“小姐哭了一会,写了字,把头发都全全的剪下了。”史氏等各吃一惊。史氏忙去看了,出来说道:“他已立志为尼,大爷将这情节上复乌亲家那边罢。”吉士答应了,无情无绪的告辞回家。

至蕙若房中,将此事说明,蕙若亦为之泪下。吉士袖中取出纸包,打开一看,却是一缕乌云、数行细楷,真是徨惨动人:两小无猜,谬承垄爱。幽轩閟阁,蹀躞绸缪。既乃暴遇狂且,失身非偶。非秋扇之弃捐,非母也之不谅,孽由自作,我复何尤!年来憔悴匪人,悔恨成疾。

荷蒙良言劝谕,盛意殷拳;自审薄命红颜,拊心有詄。

难比窦家弃妇,顾影增惭;所幸失足未遥,回头是岸。

彼杨枝法水,虽不足以刷耻濯羞,宁不可以洗心涤虑乎?

一缕奉酬,此生已矣!

吉士与蕙若看完,欷歔良久,叫蕙若藏好,自己写了一封备细书子,着人回复乌必元。必元自然没法。不必细述。

过了数日,小霞生下一子。因是丁忧以前受胎,不算违制,分头报喜,宾客盈门。因小霞坐褥,这内里的事就委小乔暂署。

忙了几日,洗过三,取名德生。又值乌岱云起身,吉士亲去送行,送了二百两程仪。岱云倒也老脸,致谢收了。回家与小霞商议替延年娶亲的事,小霞道:“不过十几天的事了,我谅来不能起身,你叫乔妹妹料理也是一样。”吉士因去分付小乔,叫他预先筹办。

已是黄昏时候,忽外边传话进来,说一个北边人有什么紧急事回话,吉士便叫掌灯走出。这人上前磕了头,请过安。吉士见他约有十八九岁年纪,打扮华丽,人物秀美,疑是李府差来,便问何处来的。其人道:“祈大爷借一步说话。”吉士同至书厅,叫家人回避。那人道:“小的是关部手下人,名唤杜坏,从前受过老太爷的恩典。今大爷有一祸事,特地跑来禀明的。”吉士道:“原来就是杜二爷!家父向承照应。不知有何祸事?”杜垄道:“小的方纔跟包大爷上去,大人因见府大老爷的详文放松了大爷们,他要自己亲提追缴,并听着包大爷话,说那和尚与大爷有交,还要在大爷身上追还和尚。大约明日就有差来,大爷须预作准备。”吉土这一惊不小,说声:“多谢二爷,且请少坐。”因叫家人款待,自己忙到里边商议。

众人各各惊慌,并无主见。吉士叫进苏兴,与他说明此事。

苏兴道:“放着督抚在这里,就与他打官司也不怕他,只是迅雷不及掩耳,恐怕先吃了他的眼前亏。大爷倒不如暂时躲避,他寻不到人,一定吵闹,小的到广府与府宪两处,递上呈词,候事情平复了再请大爷回来。不知可也使得?”吉士道:“算计很妥。我只要无事,就暂躲何妨。只是家中的事,你须用心料理。申大人已转江西藩宪,从前曾约我去看他,来往也还不到三个月,我就去投他。”苏兴道:“依小的说,还是躲近些,小的们可以不时通信。若太远了,来回就费事了。”吉士道:“这几个月要通甚么信!”因将此话告诉母亲等,众人虽不舍他出门,却也无奈。吉士分付巫云收拾行李。蕙若等未免伤情,小乔越发泪流不止,哭道:“都是奴家累着大爷。奴原不惜以死报恩,但恐死之无益。”吉土道:“你们尽管放心,只是关部差人到来,不无吵闹,你们须要逆来顺受,第一霞妹不可多生枝节,你自己保重要紧。”三人都答应了”晓得”。

小霞又暗与蕙若、小乔商量道:“大爷是少不得女人伏侍的,可惜我们三个足小了些,跟他不得。我看乔妹妹的也云相貌也好,做人也伶俐,又是一双大脚,可以扮做小子跟随。乔妹妹那边没人,我派楚腰来伺候罢。”小乔道:“姐姐料理的是,我们就叫他来打扮起来。”吉士在外面分付一番,派苏邦、阿青、阿旺跟随。苏邦经手之事,交他儿子阿荣暂管。这杜坏走上磕头,说道:“小的此番走漏机密,料想难进海关,求大爷收用,途中伏侍。”吉士自然应允。转身进来,行李已经发出。那也云已打扮停妥,小乔将他鬓发拢起,穿着主子的宝蓝绵纱袍,元青羽缎一斗珠皮马褂,戴上帽,穿着靴,上前磕头。

吉士一见大怒,说道:“我还没有出门,什么野小子,擅敢闯入中门,快扠出去叫苏兴捆打!”小霞倒笑将起来。

蕙若说明原故,吉士纔欢喜致谢。因拜别了母亲,众人含泪送至二门,发杠上轿,叫开城门,下船而去。

家里姊妹们一夜何曾合眼。天明起来,苏兴分付伍福把大门关上,人都从侧门出入。到了午后,海关差人到来,就是郑忠、李信两个。苏兴请他坐下。二人说:“快请苏爷相见,有事相商。”苏兴道:“家主已于前日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