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卷 吴越王再世索江山 (1)
萧条书剑困埃尘,十年多少悲辛!松生寒涧背阳春,勉强精神。且可逢场作戏,宁须对客言贫。后来知我岂无人,莫谩沾巾。
这首词儿,名《画堂春》,是杭州才子马浩澜之作。因国初钱塘一个有才的人,姓瞿名佑,字宗吉,高才博学,风致俊朗,落笔千言,含珠吐玉,磊磊惊人。他十四岁的时节,父亲还不晓得他有才华,适值父亲一个相好的朋友张彦复,从福建做官回来,望他父亲,因具鸡酒款待。瞿宗吉从书馆中而归,张彦复就指鸡为题,命赋诗一首,宗吉应声道:
宋宗窗下对谈高,五德声名五彩毛。自是范张情义重,割烹何必用牛刀。
张彦复大加称赏,手写桂花一枝,并题诗一首为赠:
瞿君有子早能诗,风采英英兰玉姿。天上麒麟元有种,定应高折广寒枝。自此声名传播一时,有名先达之人都与他为忘年之交。那时第一个有才的是杨维祯,字廉夫,号铁崖。先生闻其才名,走来相访,因试其才学何如,将自己所赋《香奁八咏》要他相和。瞿宗吉提起笔来一挥而就:
《花尘春迹》道:
燕尾点波微有晕,凤头踏月悄无声。
《黛眉颦色》道:
恨从张敞毫边起,春向梁鸿案上生。
《金钱卜欢》道:
织锦轩窗闻笑语,采苹洲渚听愁吁。
《香颊啼痕》道:
斑斑湘竹非因雨,点点杨花不是春。
瞿宗吉一一和完,杨廉夫叹服道:“此瞿家千里驹也。”从此声名大著于天下。然虽如此,有才无命,笔下写得上百篇诗赋,囊中寻不出一二文通宝,真是时也、运也、命也,所以感慨兴怀,赋首诗道:
自古文章厄命穷,聪明未必胜愚蒙。笔端花与胸中锦,赚得相如四壁空。遂做部书,名为《剪灯新话》,游戏翰墨,以劝百而讽一,借来发抒胸中意气。后来马浩澜读他这首诗,不觉咨嗟感叹起来,做前边这只《画堂春》词儿,凭吊瞿宗吉。
看官,你道一个文人才子,胸中有三千丈豪气,笔下有数百卷奇书,开口为今,阖口为古,提起这枝笔来,写得飕飕的响,真个烟云缭绕、五彩缤纷,有子建七步之才、王粲登楼之赋,这样的人,就该官居极品,位列三台,把他住在玉楼金屋之中,受用些百味珍馐、七宝床、青玉案、琉璃钟、琥珀盏,也不为过。耐造化小儿,苍天眼瞎,偏锻炼得他一贫如洗,衣不成衣,食不成食,有一顿没一顿,终日拿了这几本破书“诗云,子曰,之乎者也”个不了,真个哭不得,笑不得,叫不得,跳不得,你道可怜也不可怜。所以,只得逢场作戏,没紧没要,做部小说,胡乱将来传流于世。
比如三国时节曹丞相无恶不作,弑伏皇后、董贵妃,汉天子在他荷包儿里,随他扯进扯出,吐气成云,喝气成雷,果然是在当时险夺了玉皇尊。到如今还使得阎罗怕,谁敢道他一个不字,却被我朝山阴一个文人才子徐文长先生,做部《四声猿》,名为《狂瞽史渔阳三弄》,请出祢正平先生一边打鼓,一边骂座,指手画脚,数数落落,骂得那曹贼哑口无言,好不畅快。曹贼有知,岂不羞死?真是“踢弄乾坤提傀儡”的一场奇观,做个千秋话柄,激劝传流。一则要诫劝世上都做好人,省得留与后人唾骂;一则发抒生平之气,把胸中欲歌欲笑欲叫欲跳之意,尽数写将出来;满腹不平之气,郁郁无聊,借以消遣。正是: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逢场不妨作戏,听我舌战纷纷。
看官,你道杭州人不拘贤人君子、贩夫小人、牧童竖子,没一个不称赞那吴越王,凡有稀奇古怪之事,都说道,当先吴越王怎么样,可见这位英雄豪杰非同小可。还有一件好笑的事,那宝石山脚边石块之上,凿有斗大的痕迹,说是吴越王卵子痕迹。道当日吴越王未遇之时,贩盐为生,挑了盐担,行走此山,忽然大雨地滑,跌了一交,石头之上,印了两个卵痕。后来杭州作耍之人,故意凿成斗大,天雨之后,水积其中,又捉弄那乡下的愚民道,“这卵池中水,将来洗目,其目一年不昏。”乡下愚民听信其说,时将这卵水洗目。杭州人之好作耍如此,你道不是一件极好笑的事么。然在吴越王未遇之时,安身无处,这个卵袋,不值一文钱;及至做了吴越王,保全了几千百万生灵,后世称他英雄,连这卵袋都凿成模样,把与愚民徘徊瞻眺,玩弄抚摩起来。可见卵袋也有交运值钱的时节,何况其生平事业,不啧啧称叹。然吴越王发迹的事体,前人已都说过,在下为何又说?但前人只说得他出身封王的事,在下这回小说,又与他不同,将前缘后故,一世二世因果报应彻底掀翻,方见有阴、有阳、有花、有果、有作、有受,就如算子一般,一边除进,一边除退,毫忽不差。
看官,你道从来得天下正的无过我洪武爷,驱逐犬羊腥膻之气,扫除胡元浊乱之朝,乾坤重辟,日月再朗,这是三代以来第一朝皇帝了。其次则汉高祖,驱除暴秦,灭焚书坑儒之祸,这也是极畅快的事。所以,洪武爷得天下之后,祭历代帝王之庙,各帝王神位前,都只一爵,独于汉高祖前,笑对道:“刘君,今日庙中诸君,当时皆有凭藉以有天下,唯我与尔不阶尺土,手提三尺,以致大位,比诸君尤为难得,可共多饮一爵。”这是不易之论。然虽如此,汉高祖怎比得洪武爷,若论唐太宗把宫人侍父而劫父以起兵,这也难算得天下之正了。若是宋太祖欺孤儿寡妇,因陈桥兵变,军中黄袍加身,就禅了周朝之位,这也一发难说得天下之正了。所以岳正做首诗道:
黄袍岂是寻常物,谁信军中偶得之?
又有诗道:
阿母素知儿有志,外人刚道帝无心。这便是千古断案。谁知报应无差,得天下于小儿,亦失天下于小儿。那《报应录?灭国之报》说得分明道:
宋太祖以乙亥命曹翰取江州,后三百年乙亥,吕师夔以江州降元。以丙子受江南李煜降,后三百年丙子,帝幸为元所虏。以巳卯灭汉,混一天下,后三百年己卯,宋亡于崖山。宋兴于周显德七年,周恭帝方八岁,亡于德元年,少帝止六岁。至于讳显、幸二字又同,庙号亦曰恭帝。周以幼主亡,宋亦以幼主亡。周有太后在上,禅位于宋;宋亦有太后在上,归附于元。
这般看将起来,连年月都一毫不差,可见报应分明,天道不爽。只因宋太祖兔生民于涂炭,宽弘大度,立心仁厚,家法肃清,所以垂统长久,有三百余年天下。这真如少债的一般,从来没有不还的债。但那《报应录》上只说得明白的报应,不曾说得阴暗的报应。看在下这回《吴越王再世索江山》,便见分晓。正是:
冤冤相报,劫劫相缠。借他一两,还彼千钱。何况阴谋,怎不回还。试观吴越,报应昭然。
话说这吴越王姓钱,单讳一个镠字,字具美,本贯杭州临安县人,住在石鉴乡。临产之时,父亲走到灶下取斧劈柴烧汤,见一条丈余长的大蜥蝎,似龙非龙之状,抢入室中,父亲老大吃惊,随步赶进,忽然蜥蜴钻入床下,即时不见,随产个小儿下来,满室火光,惊天动地,邻家都来救火。及至走进钱家,又不见一点火光,人都以为怪。父亲说生了一个妖怪,要投井中淹死,亏得隔壁一个婆婆勉强挽留得住,因此取名为“钱婆留”。四五岁之时,里中有一株大树,他与群儿戏耍,便走到大树之下,坐于石上,就像帝王一般,指麾这些儿童征战杀伐,各有队伍,号令严明,儿童都惧怕他,不敢不遵其约束。临安东峰有块圆石,其光如镜,名为石镜山,钱镠自己照见头上冠冕,俨然王者之状,回家对父亲说了,父亲只道他说谎,同他走到石镜前一照,委是如此,恐惹出是非,就对石镜祷祝道:“倘日后如此之福,愿神灵不要照见,省得是非。”祝罢,便从此照不见,父亲暗暗欢喜。后来长大成人,相貌魁梧,膂力绝人,不肯本分营生,专好做那无赖之事。有《西江月》为证:
本分营生不做,花拳绣腿专工,棍枪呼喝骋英雄,说着些儿拈弄。鬻贩私盐活计,贝戎不耻微踪,骰盆六五叫声凶,破落行中真种。
话说钱公贫穷彻骨,鬻贩私盐,挑了数百斤盐在肩上,只当一根灯草一般,数百人近他不得,以此撒泼做那不公不法之事。但生性慷慨,真有一掷百万之意,在赌博场中,三红四开,一掷而尽,他也全不在心上,以此人又服他豪爽。县中一个录事钟起,有两个儿子与钱婆留相好,也是六颗骰子上结识的好朋友,时尝与钱公相耍。那钟起是个老成人,见儿子日逐与钱婆留饮博,便大怒道:“贼没种,只怕哄。我两个儿子,好端端的,被破落户钱镠引坏了他,好赌好盗,异日须要连累。”遂把两个儿子痛打了一顿,不容他两个来往。正是:
教子有义方,不容赌博场。匪人若谢绝,定有好儿郎。
话说钟起禁绝儿子不容与钱公来往,钱公得知,好一程不敢上他的门。
且说豫章有个术士,善辨风云气色,能知治乱穷通。因当初晋时郭璞先生有句识语道:
天目山高两乳长,龙飞凤舞到钱塘。海门一点异峰起,五百年间出帝王。那术士道:“此时正是五百年之期,该出帝王之时,况斗牛间又有王气,斗牛正是钱塘分野,其中必有异人。”遂取路到钱塘来,细细占验,那王气又在临安地面。遂走到临安,假作相士,隐于市中,相来相去并不见有个异人的影儿。那钟起与这术士相好,术士悄悄对钟起道:“我占得贵县有个大异人,是未发迹的英雄,今相来相去并无其人,不知隐于何处,你的相虽贵,却当不起‘大异人’三字之称。”钟起心生一计,次日大置酒筵,广招县中有名之人,都来家间饮酒,却教术士一一相过,又无其人。术士大以为怪就宿于钟起之家。一日占得王气正临钟氏之门,术士暗地留心。
且说那未发迹的英雄,一程不敢到钟家门首,一日赌输了钱,思量他两个弟兄手头活动,戴了顶破帽,穿了件百衲的绽衣,赤着双脚,捏脚捏手走到门首,正要悄悄叫他弟兄两个出来,不期钟起与术士正在庭心里讲话,钱公见了钟起,恐怕他发话,踅转身便走。术士就裹打一看时,有《西江月》为证:
两眼如星注射,天庭额角丰隆,一身魁伟气如虹,绕鼻尽成龙凤。虎体熊腰异相,帝王骨格奇容,时来发迹见英雄,不与常人同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