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湖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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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邢君瑞五载幽期 (1)

第十四卷邢君瑞五载幽期 (1)

深愿弘慈无缝罅,乘时走入众生界,窈窕丰姿都没赛,提鱼卖,堪笑马郎来纳败。 清泠露湿金坏,茜裙不把珠璎盖,特地掀来呈捏怪,牵人爱,还尽几多菩萨债。

这一只词儿,是寿涯禅师咏鱼篮观音菩萨之作。看官,你道鱼篮观音菩萨是怎生一个出处?莫要把《西游记》上之事当作真话。那《西游记》上一片都是寓言,切莫认真。这个故事出在唐朝元和十二年,那时陕右并不晓得佛、法、僧三宝,只好杀生害命,赌气争财,贪其酒色而已。金沙滩上是个财物繁华,民居稠密之地,其贪酒好色,杀生害命比他处更甚。忽然一日,不知那里来了一个绝色女子,年纪不过十七八岁之数,云鬓堆鸦,丹霞衬脸,唇若涂朱,肌如白雪,手里提着一个篮子,走到市上卖鱼为生。卖完了鱼,又不知到那里去了。如此一连卖了几日鱼,那金沙滩上之人,见了这个绝色女子,惹得大家七颠八倒,风风势势,都来问这女子买鱼。

有的故意争论说多说少,有的竟不争论多加他些价钱,故意在女子身边捻捻昵昵,挨挨挤挤,不过是贪这女子姿色,与他饶嘴饶舌,调弄之意,那里是真心要买他鱼。那女子却又有一种妙处,随你怎么贪看,他也全不在心上,以此每每走到市上,众人都围绕着他买鱼,还有没钱的空口白话与他论量钱价。有的说这个女子定是来历不明之人,故意在此行奸卖俏,勾引男儿;有的说这女子假以卖鱼为名,特来拣寻丈夫之意,及至问他姓名,他又道:“若有做得咱丈夫的,咱方与他说知。”因此人人愿婚,个个求娶,便拿了金银彩币来做聘礼。女子道:“咱并无父母,谁收咱聘礼?咱流落江中,打鱼为生,只住在一间破茅屋之中,这金银彩币,要他何用?”众人道:“你的住处也待咱们认一认,明日好来成亲。”女子就往前走,众人随后跟去,来到江边,系着一只小小渔船,女子咿咿呀呀,棹到江中一个所在,果然住在一间破茅屋之中,景致却也幽雅,前后都是参天蔽日的紫竹林。

众人道:“此处咱们一生没有到,你既不收聘礼,教咱怎生好娶你为妻?”女子道:“妾自幼敬信三宝,最好持诵经卷,若是列位众人之中,今日回去,肯将观世音菩萨《普门品经》细细读熟,明日妾到市上如有背得出的,就与他结为夫妻,并不要一文聘礼。”说罢女子仍旧载了众人,到于江边上岸,女子又咿咿呀呀自荡入江心去了。众人都说道:“怎生这位小娘子,又无父母眷属,独自一个住在这江心冷落之处?”各人急急回家,都要去念《普门品经》。有的要自己做新郎,不肯与人说知此事;有的不识字的,料得新郎没分,便就对人说了,霎时间传满了金沙滩村上之人。有那没《普门品》的,向人家去借来读诵,那人又专靠此一部《普门品》将来作聘礼之资,如何肯借,只说没有。把这些要做新郎的人,读的读,背的背,忙忙碌碌,辛苦了一夜,并不曾合眼。有背得出的,忻忻自以为得计道:“这头亲事,准准是咱上手了。”清早就走到市上,寻那女子来定亲。谁知才到市上,

夜眠清早起,又有不眠人。又有一个背得出的,已立在市上等候了。少顷之间共来了十个,都是背得出《普门品》之人,十人都齐齐等着那花枝般女子来了,一个背过,又是一个,就像学堂里小学生背“赵钱孙李”的一样,虽然生熟不同,却也都背得出。女子叉着手,对列位道:“妾只一身,难以分配,列位若有一夜背得《金刚经》出的,妾便结为夫妻,明日早来。”说罢袅袅婷婷而去。这十人道:“《普门品》还好读,《金刚经》如何一夜读得熟,这是他出难题目,故意来耍咱们了,这头亲事定不成了。”有的道:“也未可知,倘是天缘,前世该是夫妻,一缘一会,一时间天聪天明读得出,也未见得。”这十个人回去都把《金刚经》来读,硬记硬背,记一分,背一分,这一夜比昨日更忙,读了一夜,到清早又有三个背得出的。那花枝般女子道:“妾只一身,难以分配三位。

诸经之中,唯有《法华经》为诸经之王,佛以大事因缘出世,特说此经,所以道:‘六万余言七轴装,无边妙义广含藏。’若是三日之内有人背得《法华经》出的,妾誓不相舍。”三个人把头一摇,舌头一伸道:“这亲做不成了”,遂一哄而散。独有一个马小官,资性极好,读了三日把这七卷《法华经》从头至尾背与这女子听,女子便笑容可掬道:“此真吾丈夫也,妾有言在前,不嫁与郎君却嫁与谁?”遂跟了马小官家去。马小官父母见这位绝色女娘来做媳妇,怎生不喜?遂广接邻里亲眷,结起花烛,置办酒筵,叫了宾相,雇了乐人,丁丁冬冬作起乐来,把这位新娘子打扮得纨扇圆洁,腰儿下束带矜庄起来,分外标致。宾相念动礼文,满堂中花烛荧煌,香烟缭绕,男女老少没一个不喝声采。新郎新娘,齐齐立在红毡上,喝礼赞拜。忽然这位新娘一交跌倒在地,连搀扶婆也扶不住。众位女娘急急把这位新娘搀入香房,把姜汤来灌,还不曾下喉早已气绝而亡了。满堂人无不惊叹:

谁知成亲宴,翻作送丧筵。话说那位新娘一死之后,霎时间,尸骸臭烂,就有千千万万蛆虫攒食,满堂会筵之客,登时掩鼻而散。马氏一门,见臭秽难当,蛆虫四散爬开,即将衾褥包裹而出,掘土成坎,埋于沙滩之上,合门好生不乐道:“那里走出这个没爷娘的怪物,走到咱家,作神作怪,弄出这场没兴没头的事。”遂把花烛礼筵一齐收拾起,众人都道:“怎生有如此怪事?奸端端一位女娘,霎时间变出这场怪异,好道不明白。咱们且到他前日住居之地瞧一瞧,委是何等怪物。

”走到江边,不见前日系的那只小小渔船,遂另觅了一只船,依前日那女子棹的路,荡来荡去,并不见前日那间破茅屋并江心紫竹林之处。众人寻了一通,只得回来道:“咱们前日白日见鬼了,拟定是个妖精鬼怪出来迷人,幸得马家香火旺,妖怪迷他不得,反自死了,若着了他手,再迟几时,马家一门性命休矣。”马小官听得此说,心中着实慌张,一则是空做了一番新郎,受用了一个臭尸首,好生羞惭,一则听了此话,恐这妖精鬼怪日后还有不可知之祸,终日忧愁,反生出一场病来。独欢喜杀了那十个读《普门品》几个读《金刚经》的人,道:“又是咱们造化高,不去读《法华经》,若读熟了时,这臭尸首准定是咱们受用了。幸得马小官消除灾障,顶缸捉代,替咱们出了这一番丑,如今又生出一场病来,这是白手求妻的饶头,做假新郎的利市哩。”

不说这一干人自得其得,话说马小官病了一场,后来也渐渐好了。一日同一干人出外,打从这女子坟前走过。众人都取笑道:“这是你妻子哩!”马小官满面羞惭道:“说他怎的?”只见一个西域老僧梵相奇古,在这女子坟上磕头礼拜个不住。众人问老僧道:“你怎生如此至诚礼拜这个女子坟墓?”老僧道:“檀越道他是个女子么?你们肉眼凡胎,不识异人,他本是南海落迦山紫竹林中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他见你们不信三宝,杀生害命,好酒好色,忘了本来面目,特翻身变个女子,故意以卖鱼为生,化度你们,劝你们皈依三宝,念经念佛,你们却迷而不悟,错认他做女子。他所以脱胎而去,即时臭烂,以见女色不可贪恋,四大不能久长之意。

你们还说他是个女子?”众人道:“你们出家人,专好捏怪,说神说佛,有何凭据说他是观世音化身?”老僧道:“若是佛菩萨显化,其骨是锁子连环骨,骨节都勾连不散。檀越不信,老僧试挑与列位看。”老僧不打诳语,就把手中锡杖将面上一堆沙土细细拨开,挑出那一副骨头来,果是一具锁子骨,节节勾连,玲珑剔透,如黄金之色,异香袭袭,众人方信其言。那老僧把这一具黄金锁子骨将锡杖横挑在肩上,耸身驾云腾空而去,众人方知是罗汉临凡,合掌向空礼拜,始信前日紫竹林就是南海之像。自此之后,陕右多皈依三宝,诵经念佛之人。马氏一家笃信佛法,都成正果。因此,有人仿佛那日形容,画成“鱼篮观音”之像,流传于世。我朝金华宋景濂学士作《鱼篮观音》赞道:

唯我大士,慈悯众生,耽着五欲,不求解脱。乃化女子,端严姝丽,因其所慕,导入善门。一刹那间,遽尔变坏:昔如红莲,芳艳袭人;今则臭腐,虫蛆流蚀。世间诸色,本属空假,众生愚痴,谓假为真。类蛾起火,飞逐弗已,不至陨命,何有止息。当知实相,圆同太虚,无媸无妍,谁能破坏?大士之灵,如月在天,不分净秽,普皆照了!凡皈依者,得大饶益,愿即同归,萨般若海。

列位看官,那观世音菩萨只因世上人贪财好色,忘记了自己本来面目,故意化作女子,劝化世人,况且观音菩萨原是男身女相,岂有要嫁丈夫之理。但有一种欲界女仙,未证大罗天仙地位,不免也要下嫁人间寻个丈夫,亦是冥数使然。若是西湖之上,团团秀气,奕奕灵光,常有水仙出现,不则一事,就如苏小小与司马才仲做了西湖水仙,这是一个水仙了。还有一个水仙,也与苏小小不甚差远,听在下慢慢说来。

话说西湖之上,有一座此君堂,修竹数万竿,萧疏可爱。因晋人王子猷爱竹,有“何可一日无此君”之语,后人因此遂名竹为“此君”。堂中万竹林立,就建堂名为“此君堂”。苏东坡来杭州做太守,最爱此处幽雅,曾有此君堂诗道:

卧听谡谡碎龙鳞,俯看苍苍立玉身。舰舸鸱夷浮海去,尚余君子六千人。

话说此君堂有了苏东坡这一首诗,更觉增重,流传到苏东坡之后,太原有个诗人,姓邢,名凤,字君瑞,是个少年英俊之辈,丰姿不群,典雅出格。邢君瑞因见白乐天也是太原人,曾来杭州做太守,每每作诗称赞西湖之妙,日日游于湖上,笙箫歌妓,时尝不辍。后来离任西湖,竟害了相思之病,恋恋不舍,做了千古风流话柄,传流于世。他是前辈人,恁般如此妙,难道俺是后辈,便不如他不成?不可把他一个人占尽了“风流”二字,俺不免也到西湖上一游,虽比不得他是官人,奢华豪爽,有妓女箫管之乐,但古诗有云:

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俺穷秀才自有穷秀才的乐事,何必与他一样。说罢,便收拾了琴剑书箱,上路行程,不则一日,来于杭州游玩。走到西湖之上,看得这此君堂水竹清幽,分外有趣,出奇争胜,就将行李搬入此中,与了管事人些房租,将来住下,水光山色,尽在面前,竟如画图中蓬莱三岛一样。邢君瑞好不乐意,日日游于南北两山之处,遂题“西湖十景”诗:

苏堤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