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月下老错配本属前缘 (2)
若是白面郎君,好看不中吃,要他何用?稂不稂,莠不莠,日后反要苦害儿女。况且你女儿是个标致之人,走到他家,金三老官夫妻自然致敬尽礼,不致轻慢媳妇,你一发放心得下,怨怅恁的?你的女儿,只当我的女儿一般。我曾看《西游记》那猪八戒道得好,‘世上谁见男儿丑,只要阴沟不通,通一通,地不扫,扫一扫。’那猪八戒是个猪精,尚且菩萨还要化身招赘他做女婿,何况金三老官儿子,又不像猪八戒那般丑头怪脑之人。清清白白,父精母血所生,又不是恁么外国里来的怪物东西,为甚么做不得你家的女婿?”皮气球说了这一篇话,父母也不知《西游记》是何等之书,只道猪八戒是真有的事,况且已经行聘,无可奈何怨帐一通,也只得罢了。有皮气球诗为证:
八片尖皮砌作球,水中浸了火中揉。原来此物成何用,惹踢招拳卒未休。
那时只苦了朱淑真,听得皮气球这一篇屁话,恨得咬牙切齿,无明业火高三千丈。只因闺中女孩儿,怎生说得出口?只得忍气吞声,暗暗啼哭不住道:“我恁般命苦,不要说嫁个文人才子,一唱一和,就是嫁个平常的人,也便罢了。却怎么嫁那样个人,明日怎生过活?只当堕落在十八层阿鼻地狱,永无翻身之日了。空留这满腹文章,教谁得知。”终日眉头不展,面带忧容。一日听得笛声悠扬,想起终身之苦,好生凄惨。遂援笔赋首诗道:
谁家横笛弄轻清,唤起离人枕上情。自是断肠听不得,非关吹出断肠声。
次年,红鸾天喜星动,别人是红鸾天喜,唯有朱淑真是黑鸾天苦星动,嫁与金罕货,那时是十八岁。朱淑真始初只道还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及至拜堂成对之时,看见金罕货奇形怪状,种种惊人,连三分也不像人,竟苦得他两泪交流,暗暗的道:“这样一个人,教奴家怎生承当?这皮气球害我不浅,我前世与你有甚冤仇,直如此下此毒手?只当活活的坑死我了。”有董解元《弦索西厢曲》为证:
觑了他家举止行为,真个百种村。行一似栲栳,坐一似猢狲。甚娘身分,驼腰与龟胸,包牙缺上边唇。这般物类,教我怎不阴哂?是阎王的爱民。
说话的你只看《水浒传》上一丈青扈三娘嫁了矮脚虎王英,一长一短之间,也还不甚差错。那潘金莲不过是人家一个使女,有几分颜色,嫁了武大郎这个三寸钉、谷树皮,他尚且心下不服道:“错配了对头。”长吁短叹,何况这朱淑真是个绝世佳人,闺阁文章之伯,女流翰苑之才,嫁了这样人,就是玉帝殿前玉女嫁了阎王案边小鬼一样,叫他怎生消遣,没一日不是愁眉泪眼。那金三老官夫妻见媳妇果然生得标致,貌若天仙,晓得吃亏了媳妇,再三来安慰,你道这桩心事,可是安慰得的么?只除不见丈夫之面,倒也罢了,若见了丈夫,便是堆起万仞的愁城,凿就无边的愁海,真是眼中之钉一般。无可奈何,只得顾影自怜,灯下照看自己的影子,以遣闷怀。有《如梦令》词为证:
谁伴明窗独坐?我和影兄两个。灯尽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无那,无那,好个凄惶的我!朱淑真自言自语道:“昔日贾大夫丑陋,其妻甚美,三年不言不笑,因到田间,丑丈夫射了一雉,其妻方才开口一笑。我这丑丈夫只会拓伞头,钉木屐钉,这妇人又好如我万倍矣。古诗云:‘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若嫁了这样丈夫,不如嫦娥孤眠独宿,多少安闲自在,若早知如此,何不做个老女落得身子干净,也不枉坏了名头。”你看他一腔愁绪,无可消遣,只得赋诗以写怨怀:
静看飞蝇触晓窗,宿酲未醒倦梳妆。强调朱粉西楼上,愁里春山画不长。
又一首道:
门前春水碧如天,坐上诗人逸似仙。彩凤一双云外落,吹箫归去又无缘。
又一首道: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束君不与花为主,何事休生连理枝。那朱淑真看了春花秋月,好风良日,果是触处无非泪眼,见之总是伤心。你教他告诉得那一个,不过自已闷闷。悠忽之间,已是正月元旦。曾有《蝶恋花》词纪杭州的风俗道:
接得灶神天未晓,炮仗喧喧,催要开门早。新褙钟先挂了,大红春帖销金好。 炉烧苍术香缭绕,黄纸神牌,上写天尊号。烧得纸灰都不扫,斜日半街人醉倒。
话说杭州风俗,元旦五更起来,接灶拜天,次拜家长,为椒柏之酒,以待亲戚邻里,扦柏枝于柿饼,以大桔承之,谓之“百事大吉”。那金妈妈拿了这“百事大吉”,进房来付与媳妇,以见新年利市之意。朱淑真暗暗的道:“我嫁了这般一个丈夫,已够我终身受用了,还有什么大吉?”杭州风俗,元旦清早,先吃汤圆子,取团圆之意。金妈妈煮了一碗拿进来与媳妇吃。淑真见了汤圆子,好生不快,因而比意做首诗道:
轻圆绝胜鸡头肉,滑腻偏宜蟹眼汤。纵有风流无处说,已输汤饼试何郎。那诗中之意,无一不是怨恨错嫁了丈夫之意。不觉过了一年,次年上元佳节又到,灯景光辉。朱淑真看了往来看灯之人,想:“纵使未必尽是佳人才子,难道有我这样一个丈夫不成?我前世怎生作孽,受此苦报?”做首词儿,名,《生查子》道: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又题诗一首道:
火树银花触目红,揭天歌吹闹春风。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长任月朦胧。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话说那朱淑真愁恨之极,日日怨天怨地,无可告诉,只得写一张投词,在家堂面前,日日哭诉道:“我怎生有此不幸之事?上天,你怎生这般没公道?你的眼睛何在?怎生将奴家配了这般人?”拜又诉,诉了又拜。那投词上写道:
诉冤女朱淑真诉为冤气难伸事:窃以因材而笃,乃天道之常,相女配夫,实人事之正。以故佳人才子,适叶其宜;愚妇村夫,各谐所偶。半斤配以八两,轻重无差;六画共成三爻,阴阳有定。念淑真生无一黍之非,配有千寻之谬,虽面目肌发具体而微,乃戚施较昔而甚。春花秋日,谁与言哉?良夜好风,啜其泣矣!断肠有分,瞑目何嫌?缱绻司乃尔糊涂,赤绳子何其贸乱?恨纤手不能劈华嵩之石,怨绵力无繇触不周之山。实天道之无知,岂人心之多聩?试问淑真以何因缘而受此苦?谨诉。
那朱淑真怨恨冲天,日日拜告天地,从春间拜起,拜至深秋。一日晚间,正在那里焚香拜告,只见两个青衣女童请他到一个所在。重重宫殿,中有金字额题“缱绻之司”四字,左右皆锦衣花帽之人,威仪齐整。黄罗帐内,中间坐着一尊神道,眉清目秀,三绺髭须,带紫金冠,束红抹额,穿红锦袍,系白玉带,开口道:“吾乃氤氲大使是也,主天下婚姻簿籍。汝怨气冲天,日日告拜天地,玉帝将汝投词敕下缱绻司,吾今阅汝投词上有‘生无一黍之非,配有千寻之谬’。汝但知令生‘无一黍之非’,不知前世有‘千寻之非’哩。汝听我道,汝前世本一男子,名何养元,系读书之人,里中有一女子,名奚二姐,那何养元一日在楼下走过,见奚二姐生得标致,遂起不良之心,勾引奚二姐身边一个丫鬟,名为玉兰,传消递息,将奚二姐奸骗了,誓有夫妻之约。一年之后,何养元中了进士,嫌奚二姐是小户人家,又嫌他是失节之人,不肯成其夫妻。奚二姐遂嗔怪那玉兰,道:“是你传消递息,坏了我身体。”奚二姐遂含恨而死,玉帝殿前告了御状,要索取何养元性命。
从来阴府之罪以负心杀生为重,幸何养元生平不食牛肉,曾有戒杀之功,功德广大,又曾诵观世音菩萨《普门品》三年,头上火光冲天,鬼使不敢近身,因此官高爵显,位列三台,寿逾七十,福报已尽,命终之日,敕我缱绻司行报,我遂把奚二姐为汝之夫。因他不守闺门,淫奔失节,有伤风化,所以罚他丑头怪脑,愚蒙不识,为人世所贱。因何养元破败奚二姐女身,又害他性命,所以罚汝转身为女子,因有不食牛肉戒杀诵经之功,所以使汝标致聪明,能为诗文,亦罚你五年含恨而死,以偿其负心之罪。玉兰转世为皮气球,当日是汝叫他传消递息,害了奚二姐性命,如今亦是他,做媒说合害汝性命。但玉兰是罪之首,皮气球死后罚作粪中之蛆,永绝人身。总是一报还一报之事,并无一毫差错,你待埋怨谁来?不要说你一人,俺这婚姻簿籍上就如算子一般。一边除进一边除退,明明白白,开载无差。”遂命帐前判官取簿籍过来,一一指与朱淑真道:“我细说与你听。昔日西子倾覆吴王社稷,我嫌他生性狠毒,把他转世为王昭君,吴王转世为毛延寿,点坏了昭君容貌,使他有君不遇,有宠难招,直罚他到漠北苦寒之地,与胡虏为妻,死葬沙场,至今有青冢之恨。
卓文君乃王母玉女,蟠桃会上拍手,惊了群仙,玉帝牒我缱绻司注他有再嫁之过。蔡文姬前世为妒妇,绝夫之嗣,上帝大怒,遂罚他初适卫仲道,被胡虏左贤王掳去十二年,又嫁屯田都尉董祀,一生极失节流离颠沛之苦。潘贵妃、张贵妃、孔贵妃等俱以骄淫惑主,败国亡家,罚他二十世为娼妓。薛涛、苏小小前世俱为文人才子,只因生性轻薄,不信三宝,转世罚作妓女。晋绿珠有坠楼之忠,田六出有投河之烈,正气凛凛;绿珠转世为刘令娴,嫁与徐悱,田六出转世为关氏,嫁与常修,都为佳人才子,诗词唱和。苏若兰织锦回文以邀夫主,后世仍托身苏氏门中为苏小妹,窦韬为秦少游,依旧夫妻相得,若兰微妒,所以先少游而死。原妾赵阳台,为长沙义娼以终其志。赵阳台生前不信三宝,亦罚为娼女。其他夫妻,俱有因缘报应,一一都载在这簿籍上,尽是前世之事,不止于今生也,我缱绻司断不糊涂。汝五年限满,偿了奚二姐之命,若仍旧戒杀诵经,命终之日,当转世为男子,投托好处,休得怨恨。”说罢,仍命青衣女童送回。朱淑真从殿门而出,一路上回来,还至身边,青衣女童大叫数声,遂欠伸而醒,恍惚之间,如有所见,都一一记得明白。自此之后,怨恨少减,因而戒杀诵经以保来世。
那时有个魏夫人,也会得做诗,但他的夫主不似金罕货这般粗蠢。魏夫人闻知朱淑真做得好诗,自己不信,道:“世上既生周瑜难道又生诸葛亮不成?我不信还有好如我的哩!”遂置办酒肴以邀淑真,命丫鬟队舞,因要淑真面试以辨其真伪,遂以“飞雪满群山”五字为韵。淑真乘着酒兴,磨得墨浓,蘸得笔饱,依韵赋五绝句:“飞”字韵道:
管弦催上锦茵时,体态轻盈只欲飞。若使明皇当日见,阿蛮无计诳杨妃。
“雪”字韵道:
香茵稳衬半钩月,往来凌波云影灭。弦催紧拍促将遍,两袖翩然作回雪。
“满”字韵道:
柳腰不被春拘管,凤转鸾回霞袖缓。舞彻《伊州》力不禁,筵前扑簌花飞满。
“群”字韵道:
占断京华第一春,清歌妙舞实超群。只因到晓人星散,化作巫山一段云。
“山”字韵道:
烛花影里粉姿闲,一点愁侵两点山。不怕带他飞燕炉,无言遂拍省弓弯。朱淑真走笔题完,文不加点,不惟词旨艳丽,连那飞舞之妙一一写出。魏夫人见了大惊道:“真既生瑜又生亮也!”从此敬服结为相知之契。朱淑真生平没人知他诗词,今日遇见了魏夫人,方有知己,每每诗词往来,互相谈论古今文义,极其相得,竟如女夫妻一般,虽然,女夫妻怎比得男夫妻,毕竟郁郁而死,只得二十二岁,果应缱绻司五年限满之言。
淑真死后,皮气球亦立刻而死,人说他被淑真活捉而去,足以为说谎做媒者之戒。那蠢父母又信和尚之言,把朱淑真的尸首,于清明前三日一把火烧化了。杭州风俗,小户人家,每每火葬,投骨于西湖断桥之下,白骨累累,深为可恨。他那蠢父母不唯火葬了朱淑真的尸首又并生平所做诗文,也拿来火葬了,今所传者,不过百分之一耳,岂不可惜!后来王唐佐为之立传,魏端礼为辑其诗词,名曰《断肠集》刊布于世,人人脍炙,朱淑真之名方才惊天动地,人人叹息其薄命。至今杭州俗语道“大瓦巷怨气冲天”者,此也。有诗赞道:
女子风流节义亏,文章惊世亦何如。蘩时序宁无预,诗酒情怀却有余。愁对莺花春苑寂,苦吟风月夜窗虚。丈夫莫羡多才思,宋女不闻曾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