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卷侠女散财殉节 (2)
伟兀郎君曰:“娶妻如之何?宁媚于灶。”朵那女曰:“其犹穿窬之盗也与,难矣哉!”伟兀郎君曰:“钻穴隙相窥,古之人有行之者。”朵那女曰:“羞恶之心,如之何其可也!”
次日,忽术娘子悄悄审问朵那女道:“家主来寻你,是好事,别人求之不得,你怎生反叫喊起来?”朵那女道:“俺心中不愿作此等无廉耻之事,况且俺们也是父精母血所生,难道是天上吊下来的,地下长出来的,树根头塌出来的,怎生便做不得清清白白的好女人?定要把人做话柄,说是灶脚根头、烧火凳上、壁角落哩不长进的龌龊货。俺定要争这一口气便罢!”因此忽术娘子一发喜欢,如同亲生之女一般看待。
后来伟兀郎君做了荆南太守,与家眷同到任所。这朵那女料理内外,整整有条,忽术娘子尽数托他。不意伟兀郎君害起一场病来,这朵那女日夜汤药伏侍,顷刻不离,患了一年症候,朵那女辛苦伏侍了一年。郎君将死,对忽术娘子道:“朵那女甚是难得,可嫁他一个好丈夫。”说毕而死,朵那女日夜痛哭,直哭得吐血。剥伶儿见家主已死,恐主母算计前日之事,又见朵那女一应家事都是他料理,恐怕在主母面前添言送语,罪责非轻,席卷了些金珠衣饰之类,一道烟走了。忽术娘子同朵那女扶柩而归,来于杭州守孝,不在话下。
伟兀郎君遗下一双男女,忽术娘子照管自不必说,朵那女又分外爱护,忽术娘子见朵那女赤胆忠心,并无一毫差错,遂把土库锁匙尽数交与朵那女照管,凡是金珠宝货之类一一点明交付。那伟兀氏原是大富之家,更兼做了一任荆南太守,连荆南的土地老儿和地皮一齐卷将回来,大的小的,粗的精的,尽都入其囊橐之中,便可开一个杂货店相似。贪官污吏横行如此,元朝安得不亡?有诗为证:
荆南太守实贤哉,和细和粗卷得来。更有荆南老土地,一齐包裹也堪哀。
话说朵那女自从交付锁匙之后,便睡在土库门首,再也不离土库这扇门。一日二更天气,朵那女听得墙边有之声,知是贼人掘墙而进,悄悄走起,招了两个同伴的丫鬟,除下一扇大门,放在墙洞边,待那贼人钻进一半身子,急忙把大门闸将下来,压在这贼人身上,三个一齐着力,用力紧靠着那门,贼人动掸不得,一连挣了几挣,竟被压死。遂禀知主母,将灯火来一照,认得就是邻人张打狗。忽术娘子大惊道:“是邻舍,怎生是好?”朵那女道:“俺有一计在此,叫做自收自放。”急忙取出一个大箱子,将这张打狗尸首放在箱子里,外用一把锁锁上了,叫两个小厮悄悄把这个箱子抬到张打狗门首,轻轻把他的门敲了几下,竟自回家,悄悄闭门而睡,再不做声。那张打狗的妻子名为狗婆,见门前敲门,知得是狗公回来,开门而瞧,不见狗公,只见一个大箱在门首,知是狗公所偷之物,觉得肥腻,急忙用力,就像母夜叉孙二娘抱武松的一般,拖扯而进,悄悄放在床下。过了两日,不见狗公回家,心里有些疑心,打开箱子来一瞧,见是狗公尸首,吃了一惊,不敢声张,只得叫狗伙计悄悄扛到山中烧化了。果是有智妇人,赛过男子。有诗为证:
朵那胆量实堪夸,计赛陈平力有加。若秉兵权持大纛,红旗女将敢争差。
话说朵那女用计除了此贼,连地方都得宁静,此计真神鬼不知,做得伶伶俐俐,忽术娘子愈叹其奇。后来忽术娘子因苦痛丈夫,害了一场怯弱之病,接了许多医人,再也医不好。那些医人并无天理之心,见那个医人医好了几分,这个人走将来便说那个医人许多用药不是之处,要自己一鼓而擒之,都将来塞在荷包里;见那个人用暖药,他偏用寒药,见那人用平药,他偏用虎狼药,不管病人死活,只要自己趁银子。伟兀氏原是大富乡宦之家,凡是医人,无不垂涎,见他家来接,不胜欣幸之至。初始一个姓赵的来医,道:“我如今好造房子了。”又是一个姓钱的道:“我如今好婚男了。
”又是一个姓孙的道:“我如今好嫁女了。”又是一个姓李的道:“我如今有棺材本了。”温、凉、寒、燥、湿的药一并并用,望、闻、问、切一毫不知,君、臣、佐、使全然不晓,王叔和的脉诀也不知是怎么样的,就是陈最良将《诗经》来接方用药,“既见君子,云胡不瘳。”“之子于归,言秣其马”等方也全然不解,将这个忽术娘子弄得七颠八倒,一丝两气,渐渐危笃。这朵那女虽然聪明能事,却不曾读得女科《圣惠方》,勉强假充医人不得。见病势渐危,无可奈何,只得焚一炷香,祷告天地,剪下一块股肉下来,煎汤与娘子吃。那娘子已是几日汤水不下咽,吃了这汤觉得有味,渐渐回生,果是诚心所感。有诗为证:
只见孝子股,那曾义女割肉。朵那直恁忠心,一片精诚祷祝。
话说这朵那女割股煎汤救好了主母,并不在主母面前露一毫影响,连忽术娘子也还只道是医药之效,用千金厚礼谢了赵、钱、孙、李四个医人。那赵、钱、孙、李得了厚礼,自以为医道之妙,扬扬得意,自不必说。
不觉光阴似箭,捻指间三年孝满除灵,忽术娘子念郎君临死之言,不可违背。那时朵那女已是二十三岁了,遂叫一个媒婆来,要与朵那女说亲,嫁他一个好丈夫。虽然朵那女在家料理有余,只当擎天的碧玉柱一般,忽术娘子甚是不舍得嫁他出去,争奈这朵那女是个古怪之人,料得当日家主偷偷摸摸,尚且不肯承当,何况肯为以下之人,只当亲生女儿一般,嫁他一个有体面的人去。正要叫人去寻媒婆来与他议亲,朵那女得知了,坚执不要,道:“俺生为伟兀氏家中之人,死为伟兀氏家中之鬼,断不要嫁丈夫。况且家主已死,只得主母一人在家,正好陪伴终身,伏事主母,俺怎好抛撇而去?生则与主母同生,死则与主母同死。”罚誓一生一世不愿出嫁丈夫。
忽术娘子道:“你既有主母之心,不愿出嫁,我寻一个女婿入赘在家可好?”朵那女咬住牙管摇得头落,只是不要丈夫。忽术娘子大笑道:“世上那里有终身不愿嫁丈夫的,俺眼里没有见,你休得说这话,误了你终身大事。从来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这是中国的孔夫子制定之礼,况且那石二姐是个石女儿,他的母亲还说道:‘是人家有个上和下睦,偏你石二姐没个夫唱妇随。’少不得也请了个有口齿的媒人‘信使可复’,许了个大鼻子的女婿‘器欲难量’。前日你不愿随你家主,想是你见他鼻子不大,心里有轻薄之意,俺如今不免寻一个大大鼻子,就像回回固里来的,与你作个对儿便罢。”朵那女坚执不愿。忽术娘子道:“你休得口硬心肠软,一时失口,明日难守青春。一时变势,猛可里要寻丈夫起来,俺急地没处寻个大鼻头与你作对。”说罢,大笑不住。此事传闻开去,有人做只曲儿嘲笑道:
朵那女,生性偏,怎生不结丈夫缘。莫不是石二姐,行不得方和便?故意是女将男换。若果是有那件的东西也,这烈火干柴怎地瞒?
话说朵那女立定主意,断然不要丈夫。那年二十五岁,是至正壬辰年,杭州潮水不波。昔宋末海潮不波而宋亡,元末海潮不波而元亡,盖杭州是闹潮,不闹是其大变也。那时元朝君臣安于淫佚昏乱,全凭贿赂衙门人役为主,官也分,吏也分,四方冤苦,民情不得上闻,以致红巾贼起,杀人如麻,都以白莲教倡乱,蕲、黄徐寿辉的贼党率领数千人攻破了昱岭关,直杀到余杭县。杭州承平日久,一毫武备俱无,怎生抵敌?兼城中人都无数日之粮,先自鼎沸起来。七月初十日被贼人乘机攻破了杭州城,贼将一支兵屯于明庆寺,一支兵屯于北关门妙行寺,假称弥勒佛出世眩惑众人。三平章定定逃往嘉兴,郎中脱脱逃往江南,独有浙省参政樊执敬投于天水桥而死,宝哥与妻子同投于西湖而死。贼兵抢掠府库金帛一空。杭州城中鼎沸,其祸甚是惨酷。刘伯温先生有《悲杭城歌》为证:
观音渡口天狗落,北关门外尘沙恶。健儿披发走如风,女哭男啼撼城郭。忆昔江南十五州,钱塘富庶称第一。高门画戟拥雄藩,艳舞清歌乐终日。割膻进酒皆俊郎,呵叱闲人气骄逸。一朝奔迸各西东,玉金杯散蓬荜。清都太微天听高,虎略龙韬缄石室。长风夜吹血腥入,吴山浙河惨萧瑟。城上阵云凝不飞,独客无声泪交溢。
话说那乱贼杀入杭州城,沿家抢掳过去,抢到伟兀氏家中,忽术娘子正要逃走,恰被乱贼一把拿住,背剪地绑在庭柱上,将那雪花也似钢刀放在忽术娘子项颈之上,只待下刀。合家丫鬟小厮都惊得魂不附体,四散逃走。内中闪出那个铁铮铮不怕死的朵那女,赶上前一把抱住主母身体,愿以身代主母之死。果是:
岁寒知松柏,国乱显忠臣。朵那女口口声声对那乱贼道:“将军到此不过是要钱财,何苦杀人?家中宝贝珠玉尽是俺家掌管,主母一毫不知。将军若赦主母之死,俺领将军到库中将金珠宝玉尽数献与将军。”那些乱贼都一齐道:“讲得有理,讲得有理。”把忽术娘子即忙解了绳索,押着朵那女。朵那女领了乱贼到于库中,将金珠宝玉任凭乱贼搬抢,那些乱贼一边搬抢,又有数人见朵那女生得标致,要奸淫朵那女。朵那女就夺过一把刀来,对乱贼大骂道:“俺主贵为荆南太爷,我罚誓不嫁丈夫,不适他姓,以尽俺一生忠孝之心。况你是何等样人,俺肯从你?宁可自死决不受辱。”说罢便将刀要自刎。乱贼惊异,又因得了重宝,遂放舍而去。
乱贼出得门,朵那女涕泣跪告主母道:“一库宝货都是叫俺管,为救主母,只得弃了财宝,以救主母之命。俺既失了财宝,负了主母教俺掌管之意,俺有何面目活在世上,断然今日要死了。”忽术娘子大叫道:“物轻人重,怎生要死?”急急要夺住他的刀,说时迟,那时快,朵那女遂一刀自刎而死矣,鲜血淋漓,喉管俱断。主母抚尸大哭不住,只得将好棺木盛硷。忽术娘子因吃了惊,又见朵那女殉节而亡,没了这个心腹之人,好生痛苦,哭了一月,那怯弱病复发,遂吐血而亡。家中就将朵那女合葬于一处。义女殉节,他何曾读“四书”上“虎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这两句来,不知不觉率性而行,做将出来掀天揭地,真千古罕见之事,强是如今假读书之人,受了朝廷大俸大禄,不肯仗节死难,做了负义贼臣,留与千古唾骂,看了这篇传岂不羞死。当时有诗一首单赞此女妙处:
谁读玄黄字,能知理道深。守财殉死节,股吁天心。颈洒苌弘血,心同伯氏箴。千秋应未陨,岂与俗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