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卷巧妓佐夫成名 (2)
话说吴尔知得了这几个帮手,赚了许多钱钞,数年之间,何止三五千金,连帮手也赚了若干银子,只吃亏了那些少年子弟。曹妙哥见积攒了这许多银子,便笑对吴尔知道:“我当日道,若积攒得钱来,以为日后功名之资。”吴尔知道:“我这无名下将,胸中文学只得平常。《西游记》中猪八戒道得好,‘斯文斯文,肚里空空,’我这空空之肚,只好假装斯文体面,戴顶巾子,穿件盛服,假摇假摆,将就哄人过日,原是一块精铜白铁的假银,没有什么程色,若到火上一烧,便就露出马脚,怎生取得‘功名’二字?”曹妙哥道:“你这秀才好傻,那《牡丹亭记》说得好,‘韩子才虽是香火秀才,恰也有些谈吐。’你怎么灭自己的威风?你只道世上都是真的,不知世上大半多是假的。我自十三岁梳笼之后,今年二十五岁,共是十三个年头,经过了多少举人、进士、戴纱帽的官人,其中有得几个真正饱学秀才、大通文理之人?若是文人才子,一发稀少。大概都是七上八下之人,文理中平之士。
还有若干一窍不通之人,尽都侥幸中了举人、进士而去,享荣华受富贵。实有大通文理之人,学贯五经,才高七步,自恃有才,不肯屈志于人,好高使气,不肯去营求钻刺,反受饥寒寂寞之苦,到底不能成其一官。从来说:‘一日卖得三担假,三日卖不得一担真。’况且如今试官,若像周丞相取那黄崇嘏做状元,这样的眼睛没了。那《牡丹亭记》上道:‘苗舜钦做试官,那眼睛是碧绿琉璃做的眼睛,若是见了明珠异宝,便就眼中出火,若是见了文章,眼里从来没有,怎生能辨得真假?所以一味糊涂,七颠八倒,昏头昏脑,好的看做不好,不好的反看做好。’临安谣言道:‘有钱进士,没眼试官。’这是真话。如今又是秦桧当权,正是昏天黑地之时,天理人心四字一字也通没有。你只看岳爷爷这般尽忠报国,赤胆包天,忠心贯日,南征北讨,费了多少辛苦,被秦桧拿去风波亭,轻轻断送了性命,连一家都死于非命,谁怕你那里去叫了屈来?又不曾见半天里一个霹雳把秦桧来打死了。
如今世道有什么清头,有什么是非?俗语道:‘混浊不分鲢共鲤。’当今贿赂公行,通同作弊,真个是有钱通神,只是有了‘孔方兄’三字,天下通行,管甚有理没理,有才没才。你若有了钱财,没理的变做有理,没才的翻作有才,就是柳盗跖那般行径,李林甫那般心肠,若是行了百千贯钱钞,准准说他好如孔圣人,高过孟夫子,定要保举他为德行的班头,贤良方正的第一哩。世道至此,岂不可叹?你虽读孔圣之书,那‘孔圣’二字全然用他不着。随你有意思之人,读尽古今之书,识尽圣贤之事,不通时务,不会得奸盗诈伪,不过做个坐老斋头,衫襟没了后头之腐儒而已,济得甚事?你可曾晓得近来一个故事么?”吴尔知道:“咱通不知道。”曹妙哥道:“近日有一个相士与一个算命的并一个裁缝,三人会做一处,共说如今世道变幻,难以赚钱,只好回家去。这两个问这相士道:‘你相面并不费钱,尽可度日,怎么要回去?’相士道:‘我先前在临安,相法十不差一,如今世道不同,叫做时时变,局局迁,相十个倒走了九个。
’这两个道:“怎生走了九个?’相士道:‘昔人方头大面者决贵,今方头大面之人不肯钻刺,反受寂寞,只有尖头尖嘴之人,他肯钻刺,所以反贵。’那个算命的也道:‘昔人以五行八字定贵贱,如今世上之人,只是一味财旺生官,所以我的说话竟不灵验。’那个裁缝匠道:‘昔人做衣因时制宜,如今都不像当日了。即如细葛本不当用里,他反要用里,绉纱决要用里,他偏不肯用里。有理的变做无理,无理的变做有理,叫我怎生度日?’据这三个人看将起来,世道都是如此。况且如今世上戴纱帽的人,分外要钱,若像当日包龙图这样的官料得没有。就是有几个正气的,也不能够得彻底澄清,若除出了几个好的之外,赃官污吏不一而足。衣冠之中盗贼颇多,终日在钱眼里过日,若见了一个钱字,便身子软做一堆儿,连一挣也挣不起,就像我们门户人家老妈妈一般行径,千奇百怪,起发人的钱财,有了钱,便眉花眼笑,没了钱,便骨董了这张嘴。世上大头巾人多则如此,所以如今‘孔圣’二字,尽数置之高阁。若依那三十年前古法而行,一些也行不去,只要有钱,事事都好做。有《邯郸记》曲为证:
有家兄打圆就方,非奴家数白论黄。少了他呵,紫阁金门第渺茫,上天梯有了他气长。
从来道,家兄极讲行止,若把金珠引动朝贵,那文章便字字珠玉矣。此时真是钱神有主、文运不灵之时。我如今先教你个打墙脚之法。”吴尔知道:“咱汴梁人氏,并不知道杭州的市语,怎生叫做‘打墙脚之法’?”曹妙哥道:“譬如打墙,先把墙脚打得牢实端正后,方加上泥土砖瓦,这墙便不倾倒。如今你素无文名,若骤然中了一个进士,毕竟有人议论包弹着你。你可密秘请一个大有意思之人做成诗文,将来妆在自己姓名之下,求个有名目的文人才子做他几篇好序在于前面,不免称之、赞之、表之、扬之,刻成书版,印将出去,或是送人,或是发卖,结交天下有名之人,并一应带纱帽的官人,将此诗文为进见之资。若是见了人,一味谦恭,只是闭着那张鸟嘴,不要多说多道,露出马脚。谁来考你一篇二篇文字,说你是个不通之人?等出了名之后,明日就是通了关节,中其进士,知道你是个文理大通之人,也没人来议论包弹你了。你只看如今黄榜进士,不过窗下读了这两篇臭烂帖括文字,将来胡遮乱遮敷衍成文,遇着彩头侥幸成名,脱白挂绿,人人自以为才子,个个说我是文人,大摇大摆,谁人敢批点他‘不济’二字来。”吴尔知听了这一篇话,如梦初醒,拍手大叫道:“精哉此计!”即便依计而行。
妙哥果妙哥,尔知真尔知。
话说吴尔知自得此法之后,凡是有名之士来到临安科举,或是观风玩景,来游西湖之人,吴尔知即时往拜,请以酒肴,送以诗文,临行之时又有赆礼奉赠。那些穷秀才眼孔甚小,见吴尔知如此殷勤礼貌,人人称赞,个个传扬,他又于乌纱象简、势官显宦之处掇臀奉屁,无所不至,因此名满天下,都堕其术中而不悟。但见:
目中仅识得赵钱孙李,胸内唯知有天地玄黄。借他人之诗文张冠李戴,夸自已之名姓吾著尔闻。终日送往迎来,驿丞官乃其班辈;一味肆筵设席,光禄寺是其弟兄。翻缙绅之名,则曰某贵某贱,考时流之目,且云谁弱谁强。闻名士笑脸而迎,拜官人鞠躬而进。果是文理直恁居人后,钻刺应推第一先。
话说秦桧有个门客曹泳,是秦桧心腹,官为户部侍郎。看官,你道曹泳怎生遭际秦桧,做到户部侍郎?那曹泳始初是个监黄岩酒税的官儿,秩满到部注阙上省,秦桧押敕,见曹泳姓名大惊,即时召见,细细看了一遍道:“公乃桧之恩人也。”曹泳再三思想不起,不知所答。秦桧又道:“汝忘之耶?”曹泳道:“昏愚之甚,实不省在何处曾遭遇太师。”秦桧自走入室内,少顷之间,袖中取出一小小册子与曹泳观看,首尾不记他事,但中间有字一行道:“某年月日,得某人钱五千,曹泳秀才绢二匹。”曹泳看了方才想得起。原先秦桧未遇之时甚是贫穷,曾做乡学先生,郁郁不得志,做首诗道:
若得水田三百亩,这番不做猴狲王。后来失了乡馆,连这猴狲王也做不成了,遂到处借贷,曾于一富家借钱,富家赠五千钱,秦桧要再求加,富家不肯。那时曹泳在这富家也做乡学先生,见秦桧贫穷,借钱未足,遂探囊中得二匹绢赠道:“此吾束修之余也,今举以赠子。”秦桧别后,竟不相闻。后来秦桧当国,威震天下,只道另有一个秦丞相,不意就是前番这个秦秀才也。曹泳方才说道:“不意太师乃能记忆微贱如此。”秦桧道:“公真长者。厚德久不报,若非今日,几乎相忘。”因而接入中堂,款以酒食,极其隆重。次日,教他上书改易文资,日升月转,不上三年之间,做到户部侍郎知临安府。那时曹泳为入幕之宾,说的就灵,道的就听,凡丞相府一应事务无不关白。曹泳门下又有一个陆士规,是曹泳的心腹,或是关节,或是要坑陷的人,陆士规三言两语,曹泳尽听。那时曹妙哥已讨了两个粉头接脚,自己洗干净身子与吴尔知做夫妻,养那夫人之体。一日陆士规可可的来曹妙哥家嫖他的粉头。曹妙哥暗暗计较道:“吴尔知这功名准要在这个人身上。”遂极意奉承,自己费数百金在陆士规身上。
凡陆士规要的东西,百依百随,也不等他出口,凡事多先意而迎,陆士规感激无比。曹妙哥却又一无所求,再不开口,陆士规甚是过意不去。一日,曹妙哥将吴尔知前日所刻诗文送与陆士规看,陆士规久闻其名,因而极口称赞。曹妙哥道:“这人做得举人进士否?”陆士规道:“怎生做不得?高中无疑。”曹妙哥道:“实不相瞒,这是我的相知。不识贵人可能提挈得他否?”陆士规日常里受了曹妙哥的恭敬,无处可酬,见是他的相知,即忙应承道:“卑人可以预力,但须一见曹侍郎。待我将此诗文送与曹侍郎看,功名自然垂手。”曹妙哥就叫吴尔知来当面拜了陆士规,陆士规就领吴尔知去参见曹侍郎,先送明珠异宝金银彩币共数千金为贽见之礼。曹泳收了礼出见,陆士规遂称赞他许多好处,送诗文看了,曹泳便极口称赞吴尔知的诗文,遂暗暗应允,就分付知贡举的官儿与了他一个关节。辛酉、壬戌连捷,登了进士,与秦桧儿子秦僖、侄秦昌时、秦昌龄做了同榜进士。那时曹泳在中秦桧的子侄,恐人议论,原要收拾些有名的人才于同榜之中,以示公道无私、科举得人之意,适值陆士规荐这个宿有文名的人来,正中了曹泳之意。那秦桧又说曹泳得人,彼此称赞不尽。
看官,你道这妓女好巧,一个烂不济的秀才,千方百计、使费金银、买名刻集,骗了世上的人,使交通关节,白白拐了一个黄榜进士在于身上,可不是千古绝奇绝怪之事么?吴尔知遂把登科录上刊了曹氏之名。有诗为证:
十载寒窗未辛苦,九衢赌博作生涯。八字生来凭财旺,建安七子未为嘉。六月鹏抟雌风盛,身跨五马极豪华。四德更宜添智巧,三星准拟照琵琶。二人同心营金榜,一天好事到乌纱。
话说吴尔知登了进士,选了伏羌县尉,曹妙哥同到任所而去。转眼间将近三年之期,乙丑春天。怎知路上行人口似碑,有人因见前次中了秦桧的子侄,心下不服,因搬演戏文中扮出两个士子,推论今年知贡举的该是那个。一个人开口道:“今年必是彭越。”一个人道:“怎生见得是彭越?”这个人道:“上科试官是韩信,信与彭越是一等人,所以知今岁是彭越。”那一个人道:“上科壬戌试官何曾是韩信?”这个人道:“上科试官若不是韩信,如何取得三秦?”众人大惊,后来秦桧闻知大怒,将这一干人并在座饮酒之人,尽数置之死地。遂起大狱,杀戮忠良,不计其数,凡是有讥议他的不是刀下死,就是狱中亡,轻则刺配远恶军州,断送性命。秦桧之势愈大,遂起不臣之心。秦桧主持于内,曹泳奉行在外,其势惊天动地。那时吴尔知已经转官,曹妙哥见事势渐渐有些不妥,恐日后有事累及,对丈夫道:“你本是个烂不济的秀才,我勉强用计扶持,瞒心昧己,骗了天下人的眼目,侥幸戴了这顶乌纱,天下那里得有可以长久侥幸之事,日久必要败露,况且以金银买通关节中举、中进士,此是莫大之罪。
明有人非,阴有鬼责,犯天地之大忌,冒鬼神之嗔恨,冥冥之中,定要折福折寿。如今秦相之势惊天动地,杀戮忠良,罪大恶极,明日必有大祸。况你出身在于曹泳门下,日后冰山之势一倒,受累非轻。古人见机而作,不如休了这官,埋名隐姓,匿于他州外府,可免此难。休得恋这一宫,明日为他受害。”吴尔知如梦初醒,拍手大叫道:“贤哉吾妻,精哉此计。”即便依计而行,假托有病出了致仕文书,辞了上官,遂同夫人赍了些金银细软之物,改名换姓,就如范蠡载西子游五湖的光景,隐于他州外府,终身竟不知去向。
果然秦桧末年连高宗也在他掌握之中,奈何他不得。幸而岳爷爷有灵,把秦桧阴魂勾去,用铁火箸插于脊骨之间,烈火烧其背,遂患背疽,如火一般热,如盘子一般大,烂见肺腑,甚是危笃。曹泳却又画一计策,待高宗来视病之时出一子,要把儿子秦僖代职。子写得端正,高宗来相府视病,秦桧被岳爷爷拿去,已不能言语,但于怀中取出子,要把儿子秦僖代职。高宗看了,默然无言,出了相府门,呼干办府事之人问道:“这子谁人所为?”干办府事之人答道:“是曹泳。”秦桧死后,高宗遂把曹泳勒停,安置新州,陆士规置之死地。若当日曹妙哥不知机,吴尔知之祸断难免矣,曾有古风一首,单道这妇人好处:
世道歪斜不可当,金银声价胜文章。开元通宝真能事,变化阴阳反故常。赌博得财称才子,乱洒珠玑到处扬。悬知朝野公行贿,不借金银成斗量。曹冰得贿通关节,谬说文章筹策良。一旦白丁列金榜,三秦公子姓名张。平康女士知机者,常恐永山罹祸殃。挂冠神武更名去,谁问世道变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