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湖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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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巧书生金銮失对 (1)

第 三 卷巧书生金銮失对 (1)

纱笼自可为丞相,金紫难加薄命人。风送滕王雷碎石,难将天意等闲陈。

话说人生富贵穷通,自有定数,诗中第一句,是李藩的故事。李藩初在节度使张建封门下,张建封镇治徐州,奏李藩为判官。那时新罗国有个异僧善能相人,张建封叫这异僧遍相幕下判官道:“这若干判官之中,异日可有为宰相者否?”异僧相了一遍,道:“其中并无一人可为宰相。”张建封道:“我妙选宾僚,岂无一人可为宰相者乎?”急召李判官来。李判官一到,异僧便降阶而迎,对张建封道:“这位判官是纱笼中人。”张建封道:“怎生是纱笼中人?”异僧道:“阴府中凡是作宰相之人,其名姓都用红色纱笼护住,恐世上人有所损伤。”张建封甚以为异。后来李藩果然做到宰相,这不是天生的贵人么?第二句是王显的故事。那王显与唐太宗皇帝有严子陵之旧,极是相知,幼年曾掣为戏,夺帽为欢。王显年纪大于太宗数岁。一生蹭蹬,再不能做官。

太宗未遇之时,尝取笑他道:“王显老大,还不结个茧子。”后来太宗做了皇帝,王显谒见奏道:“臣今日可作茧否?”太宗笑道:“未可知也。”召其三子到于殿廷之上,授以五品官职,独不加王显爵位。王显不平道:“怎不加臣官职,岂臣反不如三子乎?”太宗叹道:“卿无贵相,朕非为卿惜一官也。”王显又道:“朝贵而夕死可矣。”那时仆射房玄龄在侧,启奏道:“陛下与王显既有龙潜之旧,何不试与之,又何必论其相之贵贱?”太宗只得封他三品官职,取紫袍金带赐之。王显谢恩而出,方才出朝,不觉头痛发热起来,到半夜便已呜呼哀哉了。太宗叹息道:“我道他无福,今果然矣。”这不是天生的贱相么!“风送滕王”,是王勃的故事。王勃六岁能文,十三岁同父亲宦游江左,舟泊马当山,忽然见大门当道,榜曰:“中元水府之殿。

”王勃登殿瞻礼已毕,正要下船,忽遇一老叟坐于石矶之上,与王勃长揖道:“子是王勃否?”王勃惊异,老叟道:“来日重阳,南昌都督命作《滕王阁序》,子有清才,何不往赋,取彼重礼。”王勃道:“此去南昌八百里,今日已是九月八,岂能飞渡?”老叟道:“这事甚易,吾当助子清风一阵。”王勃道:“叟为何神?”老叟道:“吾中元水府君也。”说毕,便起清风一阵,八百里一夜送到南昌,赋了《滕王阁序》取彼重礼而归,自此王勃才名布满天下,所谓“时来风送滕王阁”者,此也。那“雪碎石”是张镐的故事。张镐与范文正公极其相好,家道贫穷,范文正公每每赠以缣帛金银之物,争奈赠者有限,贫者无穷,钱财到手,如汤浇雪一般消化。张镐要进京,缺少盘费,范文正公思量得一主无碍钱财,却是唐时颜鲁公写的《荐福碑》,每一纸价值数千贯钱。范文正公叫人备了纸墨,要摹塌数千张与张镐为进京之费。先一日打点得端正,不期夜间风雨大作,一个霹雳,将这《荐福碑》打为数段,所谓“运退雷轰荐福碑”者,此也。

据这四个故事看将起来,可见世上富贵贫穷之事,都是上天作主,一毫人力勉强不得。只看宋仁宗事,便知端的。宋仁宗御于便殿,忽有二近侍在殿侧争辨,声闻御前,仁宗召到面前,问道:“汝二人争辨恁的?”一个说“人生贵贱在命,”一个说“人生贵贱在至尊,”因此争辨。仁宗暗暗道:“朕为天下之主,贵贱贫富都繇朕付与,朕若要贵,此人使可位极人臣,朕要贱,此人便立见原宪、范丹之穷,怎生说繇上天作主,将朕这个座位儿却说得不值钱了。”心中不得意这个说命的人,就把案上二小金盒子,各书数字,藏于中道:“先到者保奏给事,有劳推恩。”封闭甚密,先叫这个说贵贱在至尊的,捧了一枚金盒到内东门司,待这人去了半日,料他已到东门司,方才又叫那个说贵贱在命的,捧了一枚金盒而去。过了半日,那内东门司,保奏后来说命的这人推恩,仁宗大惊,问其缘故。原来先前去的这人,到半路上猛然跌了一交,行走不动,反是后来的先到,因此保奏推恩。仁宗皇帝大加叹异道:“果然繇命不繇人。朕为天子,尚且不能以富贵与人,何况其他。”这般看将来,真是:

世上万般都是命,果然半点不繇人。

说话的,我且问你:“设使仁宗再叫此人去,难道不做了不成?总之,毕竟勉强,不是自然之事。”在下这一回故事,说“巧书生金銮失对”,未入正回,先说一个意外之变的,做个引子。

话说天顺年间,江西崇仁县一人,姓吴名与弼,字子传。其人有济世安邦之策,经天伟地之才,学贯古今,道传伊洛,隐于畎亩,躬耕自得。宰相李贤知其怀才抱异,奏闻天顺爷,天顺爷好贤礼士,即准其奏,遣行人一员,赍着束帛敕书,征聘吴与弼到京,加官进爵,将隆以伊傅之礼。吴与弼同行人到了京师,天顺爷命次日御文华殿召对。吴与弼知圣意隆厚,要把生平怀抱尽数倾沥出来,一则见不负所学之意,一则报圣上知遇之恩,便预拟数事,指望面奏。胸中正打点得端端正正,夜宿朝房之中,将头巾挂在壁上,不期睡熟起迟,正是早朝时候,急急忙忙,壁上除下这顶头巾,也不暇细看,将来戴在头上,走到文华殿,那时文武班齐,专待吴与弼来敷陈王佐之略。吴与弼拜舞已毕,天顺爷玉音询问再三,吴与弼俯首不能占对。当下宰相李贤在傍催促,吴与弼勉强挣一句答道:“容臣出外,草疏奏上。”其声又甚是低小,说完,不过再三叩头而已。

天顺爷甚是不满其意,遂命内臣送至左顺门。诸朝士并李贤一齐走来,问吴与弼道:“此时正是敷陈之时,如何竟无一言,岂是圣上召对之意?”但见吴与弼面红紫胀,双眉顿蹙,一句话也说不出,并急将头巾除将下来一看,原来头巾内有一个大蝎子,问对之时,正被此物一尾钩螫着,疼痛莫当,所以一句答应不出。李贤同吴与弼一齐惊叹。你道此物真个作怪跷蹊,可可的钻在头巾之内,正当召对之时螫上一尾,可不是鬼神莫测之事。况天恩隆重,千古罕见,若一一敷陈,必有可观,岂不为朝廷生色,处士增光?不知有多少济世安邦之策,匡王定国之猷,吴与弼遭此一螫,一言不能答对,自觉惭愧,有负圣主求贤之意,宰相荐贤之心,晓得命运不济,终是山林气骨,次日遂坚辞了左春坊、左谕德之命。天顺爷又命李贤再三挽留,吴与弼具疏三辞。天顺爷知挽留不得,赐敕褒美,命有司月给米二石,遣行人送归乡里,一以见圣主之隆贤,一以见吴与弼之知命也。正是:

命运不该朱紫贵,终归林下作闲人。

不要说不该做官的,就是该做官的,早不早一日,迟不迟一日,也自有个定数。

话说宋朝隆兴年间,永嘉府一人姓甄,双讳龙友,自小聪明绝人,成人长大之后,愈觉聪明无比,饱读儒书,九流三教,无所不能。口若河悬,笔如泉涌,真个是问一答十,问十答百。就是孔门颜子见了,少不得也要与他作个揖,做个知己;若是子贡见了,还要让他个先手,称他声“阿哥”,果是:

包含天地谓之秀,走笔成章谓之才。方才不愧“秀才”二字,更兼他诙谐绝世,齿牙伶俐,难他不倒,说他不过,果然有东方朔之才,具淳于髡之智。正是: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话说那甄龙友如此聪明,如此才辨,那功名二字,便是他囊中之物,取之有余,用之不穷,早要旱取,晚要晚取。争奈那八个字上,甚是不利,家道贫穷一亩田地也无。果然是:

浑身是艺难遮冷,满腹文章不疗饥。

少年有父母的时节,还是父母撑持,不意二十岁外,丧门、吊客星动,两月之间,连丧双亲。甄龙友守着这个空空的穷家恶业,好生难过。亏他挨过三年,丧服已满,幸得父母在日,娶得一个妻子葛氏,这葛氏甚是贤惠。大抵穷秀才最要妻子贤惠,便可以无内顾之忧,可以纵意读书。若是妻子不贤惠,终日要料理家事,愁柴愁米,凡是米盐琐碎之事,一一都要经心,便费了一半读书工夫,这也便是苦事了。甄龙友妻子贤惠,不十分费读书工夫,也是便宜之处,但家道极穷,究竟支撑不来。你道一个极穷的人,本难过活,又连丧了双亲,岂不是苦中之苦,穷外之穷?始初便勉强撑持,靠着妻子绩麻度日,后来连绩麻也救不及了。

从来道,人生世上,一读了这两句书,便有穷鬼跟着,再也追他不去。龙友被这穷鬼跟得慌,夫妻二人计较道:“如此贫穷,实难存济,不如开起一个乡馆来,不拘多少,得些束,将来以为日用之费,强如一文俱无,靠绩麻过日,有一餐没一餐的。”甄龙友道:“吾妻言之甚是有理,但我这般后生年纪,靠做乡学先生过日,岂是男儿结果之场?”葛氏道:“目今贫穷,不过暂救一时之急,此是劫剂之事,岂是结果之场?况做乡学先生虽不甚尊,还是斯文体面,不曾损了恁的。”甄龙友一生好为戏谑之语,便道:“昔老儒陈最良说得好,要腰缠十万,教学千年,方才贯满。这斋村学钱,不知攒了几年,方才得有受用哩。”遂依葛氏之言,写了一张红纸,贴于门首道:“某日开学,经蒙俱授。”过了数日,果然招集得一群村学童,纷纷而来,但见:

一群村学生,长长短短,有如傀儡之形。数个顽皮子,吱吱哇哇,都似虾蟆之叫。打的打,跪的跪,哭啼啼,一殿阎王拷小鬼。走的走,来的来,乱嚷嚷,六个恶贼闹弥陀。吃饭迟延,假说爹娘叫我做事,出恭频数,都云肚腹近日有灾。若到重阳,采两朵黄花供师母,如逢寒食,偷几个团子奉先生。

话说甄龙友教了数十个村孩童,不过是读“赵钱孙李”之辈。后来有几个长大些的读《论语》,甄龙友教他读到“郁郁乎文哉,”那村孩童却读作“都都平丈我。”甄龙友几番要他读转“郁郁乎文哉”,村孩童再三不肯道:“原旧先生教我读作‘都都平丈我。’”甄龙友只得将他来打了几下,村孩童哭将回去,对父亲道“先生差读了书,反来打我。”父亲大以为怪,说先生不会读书,不曾识字,怎生把“都都平丈我”差读作“郁郁乎文哉”,是一字不识的村牛,怎好做先生,误人家儿子。因此叫众学生不要去从这个不识字的先生。这一群学生,就像山中猴狲一般,都一哄儿散了。甄龙友大笑,提起笔来,做四句口号道:

都都平丈我,学生满堂坐。郁郁乎文哉,学生都不来。

又做四句道:

世情宜假不宜真,若认真来便失人。可见世间都是假,一升米麦九升尘。话说甄龙友自失散村学童之后,没得猴狲弄,夫妻二人计较道:“不如出外穿州傍府,干谒王侯,以图进取之计。或去谒见钦差识宝苗老大人,得他些分例钱资助也好。”探听得兵部尚书宇文价是父亲故交,正在得时之际,尽可吹嘘进步。遂整顿行装,不免将破衫衿彻骨捶洗、挑洗起来,要望临安进发。正是:

欲尽出游那可得,秋风还不及春风。

话说甄龙友别了葛氏,取路到于临安地面,寻个店家,安顿了行李,把破衫衿整了一整,到兵部尚书门首,投递了名帖。宇文价见是故人之子,又闻他广有才名,心中甚喜,倒屣而迎,待以茶酒,遂谈论了半日。甄龙友搔着痒处,不觉倾心吐胆,出经入史,词源滚滚,直说得宇文价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甄龙友见宇文价得意,一发说得惊天动地。那宇文价是个重贤之人,见甄龙友大好才学,遂深相敬重。引为入幕之宾,就留他住于宅子之内,读诵书史。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