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卷吴山顶上神仙 (4)
浓云似墨,大雨如倾,雷声响时,唿喇喇震开万层地轴,电光生处,金闪闪飞出千丈火蛇。舞爪张牙,鳞甲中藏着江海;雷轰电掣,烟雾里簇出蛟龙。天河水倒挂半空,钱塘江移来下地。这一场雨过处,到处田禾俱足,救了这百万生灵。
那时第一个开国元勋青田刘伯温先生与冷启敬相好,时常以道术互相参订。冷启敬尝于月下弹琴,琴声清雅,真是出尘之音,与俗工大不相同。刘伯温遂赋诗为赠,以赞其妙。洪武爷四年,厌元朝乐章淫乱鄙俚,失了古圣贤之元音,意欲变更其制,问刘伯温道:“谁人明于音律,可当此任?”刘伯温道:“臣浙江杭州有黄冠冷谦隐于吴山顶上,其人精于音律,可办此事。”洪武爷就召冷谦为太常协律郎之职,并命尚书詹同、陶凯共理乐章。冷谦承命,改定九奏乐章:
《本太初》、《仰天明》、《民初生》、《品物亨》、《御六龙》、《泰阶平》、《君德成》、《圣道成》、《乐清宁》。冷谦更定了乐章,把五音六律之制,尽数考订,分毫不差,率领一班协音律之人,奏于殿庭之间,果然有虞舜当年百兽率舞、凤凰来仪之意。天颜大悦曰:“礼以导敬,乐以宣和,不敬不和,何以为治?元时古乐俱废,唯淫词丽曲更迭暗和。又将胡虏之声与正音相杂,甚者以古先帝王祀典神祗饰为舞队,偕戏殿庭,殊非所以导中和、崇治体也。今卿等所制乐章,颇协音律,不失元音,有浑噩和平广大之意。自今一切流杂淫亵之乐,悉屏去之。”冷谦承命而退。因此冷谦在京,得日日与刘伯温谈笑,刘伯温赋《吴山泉石歌》以赠之:
君不见吴山削成三百尺,上有流泉发苍石。冷卿以之调七弦,龙出太阴风动天。初闻滑滑响林莽,悄若玄霄鬼神语。泠然穿崖达幽谷,竽籁飕飕振乔木。永怀帝子来潇湘,瑶环琼佩千鸣。女夷鼓歌交甫舞,月上九嶷啼凤凰。还思娲皇补穹碧,排抉银河通积石。咸池泻浪入重溟,玉井冰澌相戛击。三门既凿龙地高,三十六鳞腾夜涛。丰隆咆哮震威怒,鲸鱼昆惊蒲牢。倏然神怪归寂寞,殷殷余音在寥廓,鲛人渊客起相顾,江白山青烟漠漠。伯牙骨朽今几年,叔夜广陵无续弦。绝伦之艺不常有,得心应手非人传。忆昔识子时,西湖正繁华,筝笛沸晨暮,兜离袜争矜夸。子独徜徉泉石里,长石松阴净书几。取琴为我弹一曲,似掬沧浪洗尘耳。否往泰来逢圣明,有虞制作超茎英。和声协律子能事,罔俾夔挚专其名。
不说刘伯温赠他诗歌,赞他妙处,且说他一个相好的朋友,姓孙,名智,自幼与冷谦邻居,长大又与他同堂读书。争奈彻骨贫穷,无可为计。因见冷谦征聘做了协律郎之职,想穷官儿好如富百姓,俗语道:“肚饥思量冷碧粥。”走到南京来见冷谦,指望他周济,冷谦道:“你此来差矣,你不合相处了个姓冷的朋友,只好冷气逼人,怎生教我热得来?如今又做了这冷官,手里又终日弄得是冰冷的乐器,到底是个冷人,虽有热心肠,无所用之,有得多少俸禄好资助你?”孙智道:“如今肚饥思量冷碧粥,没极奈何走来见你,随你怎么周济周济。”冷谦被他逼不过,道:“我有一个神仙妙法在此,为你只得将来一用。我今指你一个去处,切勿多取,只略略拿些金银之类,以济困穷便罢,休得贪多以误大事。”孙智连声的道:“决不多取。
”冷谦遂作起神仙妙法,于壁上画一门,又画一只仙鹤守着门,口中念念有词,念毕,叫孙智竟自敲门,门忽呀然大开,孙智走将进去,见金银珠宝到处充满,原来是朝廷内库。孙智一生一世何曾见这许多金银珠宝,取了银,又要金,取了金,又要明珠异宝,恨不得把这一库金银珠宝尽数都搬了回去,及弄得没法起来,思量道:“珠宝不可取。”遂把金银满满藏了一身,仍从门中走出,那门便扑的一声关上,孙智仍旧立于画壁之下。冷谦见他取得金银太多,怨恨道:“我教你少取些,你怎生取得多了,恐为太上知道,谴责非轻。”孙智道:“我也只此一次了。”冷谦道:“这是犯法之事,谁许你再做第二次?”说罢,孙智欣欣而去。怎知孙智进库取宝之时,袖中有引子一张,写有姓名在上,孙智只管搬取金银,心慌撩乱,那曾照料到此?竟将这张引子遗失库内,连孙智也一毫不知。后来库官进库查盘,见库中失了金银,却拾得这张引子,即时奏上。洪武爷差校尉将孙智拿去,孙智一一招出冷谦之故,并拿冷谦审问。
冷谦将到御前,对校尉道:“我今日决然死矣,但口渴极,若得一口水以救我之渴,恩德非轻。”说罢,一个校尉寻得一个瓶子,汲了一瓶水与冷谦吃,冷谦一边吃水,一边将吕纯阳所传天遁之法默默念咒,把瓶子放在地下,先将左足插入瓶中。校尉道:“你做些什么?”冷谦道:“变个戏法与你们瞧一瞧。”又将右足插入瓶中,渐渐插进腰边,校尉叫声作怪,恐他连身子钻入,便一把抱住。怎知这冷谦是个蹊跷作怪之法,随你怎么抱住,那身子便似浇油的一般,甚是滑溜,渐渐缩小,连身钻进。校尉慌张之极,见冷谦钻入瓶中,瞧瓶里时,其身子不过数寸之长。校尉大叫道:“冷谦,你怎生变做个小人儿钻进瓶里,可怎生去见驾?”冷谦在瓶里应道:“我一年也不出来了。”校尉甚是慌张,那瓶子不过尺余高,伸一只手进去摸,莫想摸得着,就如孙行者做的戏法一般,及至伸出手来瞧时,只叫得苦,连影子也通不见了。校尉大哭道:“冷谦,你怎生害我?你如今逃走了去,叫我怎生去见驾?我二人必然为你死了。
”说毕,只听得瓶子里嘤嘤说道:“你二人不必心慌,我决不害你,你可竟将此瓶到御前,我在瓶里答应便是。”说罢,二人方才放心,捧了此瓶到御前禀道:“冷谦拿到。”洪武爷大怒道:“叫你拿冷谦来,怎生拿这瓶子来?”二校尉禀道:“冷谦在瓶子里。”洪武爷大异,道:“怎么在瓶子里?”二校尉把前事一一禀明,洪武爷不信,试问一声道:“冷谦何在?”瓶子里果然答应道;“臣冷谦有。”洪武爷道:“卿出来见朕,朕今赦汝之罪。”冷谦在瓶里答应道:“臣有罪不敢出见。”洪武爷又道:“朕已赦卿之罪,不必藏身瓶内,卿可出来一见。”冷谦又应道:“臣有罪不敢出见。”洪武爷命取瓶子上来一看,瓶内并无踪影,一问一答其应如响。洪武爷再三要冷谦出来,冷谦只是答应“臣有罪不敢出见。”洪武爷大怒,将此瓶击碎,亦无踪影,就地拾起一片问道:“冷谦”。这一片就答应道:“臣冷谦有。”又问道:“卿可出来见朕。”这一片又答应道:“臣有罪不敢出见。”另拾一片来问,亦是如此,片片都应,终不知其所在,真神仙奇异之事。
风吹林叶,叶叶都风;月印千江,江江成月。瓶非藏身之地,身入瓶中;身乃变化之躯,瓶通身外。我蠢则物物俱蠢,身灵则处处通灵。左元放之变化无方,许真君之神奇更异。
话说冷谦用神仙法隐遁而去,在遁法中名为“瓶遁”,顷刻之间已遁去数千百里矣。洪武爷心中暗暗道:“这明明是汉朝之东方朔。昔日东方朔以岁星十八年侍于武帝,而武帝不知。朕今亦如之矣。朕还要与他谈些变化之方,怎么就去了?”遂差人来到杭州细细探访竟无踪迹。后又遍天下行檄物色,竟不可得。
直到洪武爷末年,冷谦知杀运将临,北方真武荡魔天尊应运将登宝位,遂以道法传授程济。那程济是朝邑人。程济得冷谦传授道法之后,日日炼习。他有一个好朋友高翔,好厉名节,终日要死忠死孝,见程济作此术法,教他不要炼习此事。程济道:“子不识时务,天下正要多事,不多几时北方便有兵起,不可不预先炼习以救日后之急。俗语道,‘闲时学得忙时用’。”高翔道:“如今天下正是太平之时,怎说此话?”程济道:“此非子之所能知也,汝亦当炼习吾之法术以避难。”高翔道:“我愿为忠臣也。”程济道:“我愿为智士耳。”程济炼成了法术,奇异不可胜言。后高翔为御史,程济为岳池教谕。那岳池去朝邑数千里,程济从空中飞来飞去,早晨到岳池去理事,晚间仍回朝邑。
建文初年,荧惑守心,程济上书道:“北方兵起,期在明年。”朝廷大怒,说他娇言惑众,要将杀死。程济仰面大叫道:“陛下旦囚臣于狱中,至期无兵,杀臣未晚也。”遂囚程济于狱中。程济虽在狱中,却仍旧从空中飞来飞去。后永乐爷靖难兵起,人方知程济之奇,遂赦出为翰林院编修,充军师,护诸将北行。徐州之捷,诸将立碑以叙战功,凡统军官尽数刻名于其上。程济一夜私自备了祭礼,悄悄走到碑下,披发仗剑,祭碑而回,人不知他什么缘故。后永乐爷统兵到于徐州,见碑大怒,叫左右取铁锤椎碎此碑,正椎得一二椎,便唤住道:“不要椎了,把碑上人名抄写来我看。”后登了宝位,将碑上所刻人名按名诛戮,无一人得脱者,独有程济姓名正当锤碎之处,得免于难。时建文又发兵出战,出兵之日,忽有一个道人高声歌于市上道:
莫逐燕,逐燕自高飞,高飞上帝畿。众人看这道人,却是协律郎冷谦。众人喧哗道:“冷神仙,冷神仙。”说毕,便忽然不见,果然师出大败。到壬午年六月十三日,永乐爷围了南京,事有危急,程济占验气色,见城中黑气如羊,或如马形,从气雾中下,渐渐入城,大惊道:“此天狗下凡,食血之凶兆也,城即刻破矣。”急忙入宫对建文爷道:“城即刻将破,天数已定,无可为计,唯有出城逃难耳。”霎时间已破了金川门,建文爷放火烧宫,当下有个铁铮铮不怕死的内臣,情愿以身代建文爷之死,穿戴了建文爷冠服,将身跃入火中而死。程济急召主录僧溥洽为建文爷剃发。程济自扮作道人,从隧道逃难而出。先一日,神乐观道士夜梦被洪武爷差校尉拿去,见洪武爷着红袍坐于殿上大声分付道:“明日午时皇长孙有难,汝可急急舣船以待。
若不听朕言,朕砍汝万段死矣。”道士恍惚如见,醒来惊得魂不附体,急急舣船等待。到于午时,果然建文爷同程济君臣二人从隧道内逃出,得船渡了,逃得性命。从此一同行走,每遇险难,程济便将法术隐遁而去,或追兵将至,便以符画地,变成江河,兵不能过;或变成树林草木遮蔽;或以法术变幻建文之相,或老或小,使人认不出真形;或到深山远野无饭得吃,程济就从空飞行,寻饭而来。永乐爷后知建文不曾焚死,遂差官密访,程济都预先得知,用法遁去。那时他好友高翔果然尽忠而死,诛了三族,成就了他忠臣之愿。程济果然做了智士,相从建文四十年。那时已是正统庚午年了,程济知建文难期已满,劝建文归朝。建文遂依其所说,走到云南布政使堂上,南向而立道:“吾即建文帝也。彼已传四朝,事既定矣。我今年老,特怀首丘之念,故欲归耳。汝等可为奏闻。”因袖中出一诗道:
流落江湖四十秋,归来不觉雪盈头。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长乐宫中云影暗,昭阳殿里雨声愁。新蒲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未休!
藩臣因奏送至京,那时旧人俱死,无从辨其真伪。独有旧人太监吴亮尚在,建文见了吴亮道:“汝吴亮也。”吴亮答道:“不是。”建文道:“你怎生不是?我昔御便殿食子鹅,弃一块肉在地,你手执酒壶,遂狗之。怎生不是?”吴亮遂伏地大哭,不能仰视。复命毕,自缢而死。遂取入西内佛堂供养之。程济见建文爷取进了西内,事君之忠已毕,遂隐身而去,竟不知其所终。有诗为证:
冷谦道法实奇哉,钻入瓶中不出来。程济传之辅少主,艰难险阻共危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