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卷洒雪堂巧结良缘 (1)
倾国名姝,出尘才子,真个佳丽。鱼水姻缘,鸾凤契合,事如人意。贝阙烟花,龙宫风月,谩诧传书柳毅,想传奇,又添一段,勾栏里做《还魂记》。 稀稀罕罕,奇奇怪怪,辏得完完备备。梦叶神言,婚谐复偶,两姓非容易。牙床儿上,绣衾儿里,浑似牡丹双蒂。问这番,怎如前度,一般滋味。
这只词儿调寄《永遇乐》。话说元朝延初年有个魏巫臣,是襄阳人,官为江浙行省参政,夫人萧氏封郢国夫人,共生三子,大者魏,次者魏骂,三名魏鹏。这魏鹏生于浙江公廨之中,魏巫臣因与钱塘贾平章相好,平章之妻邢国莫夫人亦与萧夫人相好,同时两位夫人怀着身孕,彼此指腹为婚。分娩之时,魏家生下男儿,名为魏鹏;贾家生下女子,名为娉娉。不期魏巫臣患起一场病来,死于任所,萧夫人只得抱了魏鹏,并长子魏,次子魏,扶柩而归于襄阳,遂与莫夫人再三订了婚姻之约,两个相哭而别。贾平章同莫夫人直送至水口,方才分别。
萧夫人一路扶柩而回,渐渐到于家庭之间,发回了一应衙门人役,将丈夫棺木埋葬于祖坟之侧,三年守孝,自不必说。不觉魏鹏渐渐长大,年登十八,取字寓言,聪明智慧,熟于经史,三场得手,不料有才无命,至正间不第,心中甚是郁闷。萧夫人恐其成疾,遂对他说道:“钱塘乃父亲做官之处,此时名师夙儒多是你父亲考取的门生,你可到彼访一明师相从,好友相处,庶几有成。况钱塘山水秀丽,妙不可言,可以开豁心胸,不必在此闷闷。”说罢袖中取出一封书来道:“你到钱塘,当先访故贾平章邢国莫夫人,把我这封书送与。我内中自有要紧说话,不可拆开。”分付已毕,遂取出送莫夫人的礼物交付。魏鹏领了母亲书仪,暗暗的道:“母亲书中不知有何等要紧说话在内,叫我不要拆开,我且私自拆开来一看何如?”那书上道:
自别芳容不觉又十五年矣。光阴迅速,有如此乎!忆昔日在钱塘之时,杯酒笑谈,何日不同?岂期好事多磨,先参政弃世,苦不可言。妾从别后无日不忆念夫人,不知夫人亦念妾否乎?后知先平章亦复丧逝,彼此痛苦,想同之也。恨雁杳鱼沉,无从吊奠耳。别后定钟兰桂,鹏儿长大,颇事诗书,今秋下第,郁郁不乐,遂命游学贵乡,幸指点一明师相从,使彼学业有成,为幸为感。令爱想聪慧非常,深娴四德,谅不负指腹为婚之约。今两家儿女俱已长成,不知何日可谐婚期。敬此候问夫人起居,兼致菲仪数十种,聊表千里鹅毛之意,万勿鄙弃。邢国夫人妆次不宣。妾魏门萧氏敛衽拜。
魏鹏看了书,大喜道:“原来我与贾小姐有指腹为婚之约,但不知人才何如?聪明何如?可配得我否?”遂叫小仆青山收拾了琴剑书箱,一路而来,到于杭州地面,就在北关门边老妪家做了寓所。次日出游,遍访故人无在者,唯见湖山佳丽,清景满前,车马喧阗,笙歌盈耳。魏鹏看了遂赋《满庭芳》一阙以纪胜,题于纸窗之上。其词曰:
天下雄藩,浙江名郡,自来唯说钱塘。水清山秀,人物异寻常。多少朱门甲第,闹丛里、净沸丝簧。少年客,漫携缘绮,到处鼓凤求凰。 徘徊应自笑,功名未就,红叶谁将?且不须惆怅,柳嫩花芳。又道蓝桥路近,愿今生、一饮琼浆。那时节、云英觑了,欢喜杀裴航。
话说魏鹏写完此词,边妪人走来见了道:“这是相公作耶?”魏鹏不应。边妪人道:“相公又见老妇不是知音之人。大凡乐府蕴藉为先,此词虽佳,还欠妩媚。周美成、秦少游、黄山谷诸人当不如此。”魏鹏闻了大惊,细细询问边妪人来历,方知他原是达睦丞相的宠姬,丞相薨后,出嫁民间,如今年已五十八岁,通晓诗书音律,善于谈笑刺绣,多往来于达官家,为女子之师,人都称他为边孺人。魏鹏问道:“当日丞相与我先公参政并贾平章都是同辈人矣。”边妪人方知他是魏巫臣之子,便道:“大好大好。”因此设酒肴宴饮。酒席之间,魏鹏细细问参政旧日同僚各官。边妪人道:“都无矣,只有贾氏一门在此。”魏鹏道:“老母有书要达贾府,敢求孺人先容。”边孺人许诺。
魏鹏遂问平章弃世之后莫夫人健否?小姐何如?边孺人道:“夫人甚是康健,一子名麟,字灵昭,小姐名娉娉,字云华,母亲梦孔雀衔牡丹蕊于怀中而生,貌若天仙,填词度曲,精妙入神,李易安、朱淑真之等辈也。莫夫人自幼命老妇教读,老妇自以为不如也。夫人家中富贵气象,不减平章在日光景。”魏鹏见说小姐如此之妙,不觉神魂俱动,就要边孺人到贾府去。这壁厢边孺人正要起身,莫夫人因见边孺人长久不来,恰好叫丫环春鸿到边孺人家里来。边孺人就同春鸿到贾府去,见了夫人说及魏家郎君,领萧夫人致书之意。莫夫人吃惊道:“正在此想念,恰好到此,可速速为我召来。”就着春鸿来请,魏鹏随步而往,到于贾府门首,春鸿先进通报,随后就着二个青衣出来引导,到于重堂。莫夫人服命服而出,立于堂中,魏鹏再拜。夫人道:“魏郎几时到此?”魏鹏道:“来此数日,未敢斗胆进见。”夫人道:“通家至契,一来便当相见。”坐定,茶罢,夫人道:“记得别时尚在怀抱,今如此长成矣。
”遂问萧夫人并二兄安否何如?魏鹏一一对答。夫人又说旧日之事如在目前,但不提起指腹为婚之事。魏鹏甚是疑心,遂叫小仆青山解开书囊,取出母亲之书并礼物数十种送上。夫人拆开书从头看了,纳入袖中,收了礼物,并不发一言。顷间,一童子出拜,生得甚秀。夫人道:“小儿名麟儿也,今十二岁矣。与太夫人别后所生。”叫春鸿接小姐出来相见。须叟,边孺人领二丫鬟拥一女子从绣帘中出,魏鹏见了欲避,夫人道:“小女子也,通家相见不妨。”小姐深深道了万福,魏鹏答礼。小姐就坐于夫人之侧,边孺人也来坐了。魏鹏略略偷眼觑那小姐,果然貌若天仙,有西子之容,昭王之色,魏鹏见了就如失魂的一般,不敢多看,即忙起身辞别。夫人留道:“先平章与先参政情同骨肉,尊堂与老身亦如姊妹,别后鱼沉雁杳,绝不闻信息,恐此生无相见之期。今日得见郎君,老怀喜慰,怎便辞别?”魏鹏只得坐下,夫人密密叫小姐进去整理酒筵,不一时间,酒筵齐备,水陆毕陈。
夫人命儿子与小姐同坐,更迭劝酒,夫人对小姐道:“魏郎长如你三月,自今以后,既是通家,当以兄妹称呼。”魏鹏闻得兄妹二字,惊得面色如土,就像《西厢记》的光景,却又不敢作不悦之色,只得勉强假作欢笑。夫人又命小姐再三劝酒,魏鹏终以兄妹二字饮酒不下。小姐见魏郎不饮,便对夫人道:“魏家哥哥想是不饮小杯当以大杯奉敬何如?”魏郎道:“小杯尚且不能饮何况大杯?”小姐道:“如不饮小杯,便以大杯敬也。”魏郎见小姐奉劝,只得一饮而尽,夫人笑对边孺人道:“郎君既在你家,怎生不早来说?该罚一杯。”边孺人笑而饮之。饮罢,魏郎告退,夫人道:“魏郎不必到边孺人处去,只在寒舍安下便是。”魏郎假称不敢。夫人道:“岂有通家骨肉之情,不在寒舍安下之理?”一壁厢叫家仆脱欢,小苍头宜童引魏郎到于前堂外东厢房止宿,一壁厢叫人到边孺人家取行李。魏郎到于东厢房内,但见屏帏床褥、书几浴盆、笔砚琴棋,无一不备。魏郎虽以兄妹二字不乐,但遇此倾城之色,眉梢眼底,大有滋味,况且又住在此,尽可亲而近之,后来必有好处,因赋《风入松》一词,醉书于粉壁之上:
碧城十二瞰湖边,山水更清妍。此邦自古繁华地,风光好,终日歌弦。苏小宅边桃李,坡公堤上人烟。 绮窗罗锁蝉娟,咫尺远如天。红娘不寄张生信,西厢事,只恐虚传。怎及青铜明镜,铸来便得团圆。
不说魏郎思想贾云华,且说贾云华进到内室,好生牵挂魏郎,便叫丫鬟朱樱道:“你去看魏家哥哥可曾睡否?”朱樱出来看了回覆道:“魏家哥哥题首诗在壁上,我隔窗看不出,明日起早,待他不曾出房,将诗抄来与小姐,看看是何等样诗句。”看官,你道朱樱怎生晓得,原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朱樱日日伏侍小姐,绣床之暇,读书识字,此窍颇通。次日果然起早,将此词抄与小姐看。小姐看了暗笑,便取了双鸾霞笺一幅,磨得墨浓,蘸得笔饱,也和一首付与朱樱。朱樱将来送与魏郎道:“小姐致意哥哥,有书奉达。”魏郎拆开来一看,也是一首《风入松》词道:
玉人家在汉江边,才貌及春妍。天教分付风流态,好才调,会管能弦。文采胸中星斗,词华笔底云烟。 蓝田新种璧娟娟,日暖绚晴天。广寒宫阙应须到,《霓裳曲》,一笑亲传。好向嫦娥借问,冰轮怎不教圆。魏郎看了,笑得眼睛没缝,方知边孺人之称赞一字非虚,见他赋情深厚,不忍释手,遂珍藏于书之中,再三作谢,朱樱自去。朱樱方才转身,夫人着宜童来请到中堂道:“郎君奉尊堂之命,远来游学,不可磋跎时日。此处有个何先生,大有学问之人,门下学生相从者甚多。郎君如从他读书,大有进益。贽见之礼吾已备办在此矣。”魏郎虽然口里应允,他心中全念着贾云华,将功名二字竟抛在东洋大海里去了,还有什么诗云子曰之乎者也。见夫人强逼他去从先生,这也是不凑趣之事,竟像小孩子上学堂的一般,心里有不欲之意,没奈何只得承命而去,然也不过应名故事而已,那真心倒全副都在贾云华身上。但念夫人意思虽甚殷勤,供给虽甚整齐,争奈再不提起姻事,“妹妹哥哥”毕竟不妥,不知日后还可有婚姻之期否?遂走到吴山上伍相国祠中,虔诚祈一梦兆,得神报云:
洒雪堂中人再世,月中方得见娥。魏郎醒来,再三推详不得,只得将来放过一边。一日偶与朋友出游西湖,贾云华因魏郎不在,同朱樱悄悄走到书房之内,细细看魏郎窗上所题之词,甚是啧啧称赞。一时高兴,也题绝句二首于卧屏之上:
净几明窗绝点尘,圣贤长日与相亲。文房潇洒无余物,惟有牙签伴玉人。
又一绝句道:
花柳芳菲二月时,名园剩有牲丹枝。风流杜牧还知否?莫恨寻春去较迟。
话说魏郎抵暮归来,见了此诗,深自懊悔不得相见,随笔和二首题于花笺之上道:
冰肌玉骨出风尘,隔水盈盈不可亲。留下数联珠与玉,凭将分付有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