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湖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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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胡少保平倭战功 (3)

第三十四卷胡少保平倭战功 (3)

那时胡公统兵在平湖城中。你道徐海好狡,约定八月初二日,他却暗暗算计,恐怕这日有变,预先一日率领倭酋五六百人,都是戎装披挂,戴甲持刀摆列在平湖城外,军势极其雄壮,自己率领百余倭酋甲胄而入平湖城中以求款。胡公道:“受降如受敌,此非轻易之事。”遂叫兵士林立于辕门内外,方才大开辕门,放徐海等百余人进来参见。徐海俯伏丹墀之下,叩首谢罪,胡公大声分付道:“你不守王法,骚扰沿海居民,罪大恶极,今既内附,朝廷尽赦汝等之罪,当与朝廷出力,慎勿再为恶逆也。”徐海叩首,怒“天皇爷爷,死罪死罪。”遂赐银牌彩缎犒劳,徐海百余人叩首而出。

胡公见徐海不依日期而来,又甲胄而进,晓得他明是狼子野心,若不剿除,终为后患,只是手下尚有千余人,甚是狡猾,难以驱除。况且永保之兵尚未调到,只得隐忍,叫徐海自择一个便地屯扎。徐海看得沈家庄宽阔,甚可屯扎。那时是八月八日,胡公又恐肘腋之间一时生变,难以扑灭,遂星夜着人催促永保这一支兵来。又恐徐海疑心,时时将金银酒食犒劳,遂与赵文华计议道:“吾闻善用兵者莫妙于用间,待其自相残杀,可以不劳而定。如今陈东之党本与徐海不和,只因事迫,所以合而为一。若彼二人同心,非我之利也。今沈家庄有东西两处,中隔一条大河,如叫他分为两处屯开,彼此参差,久之自然有变生于其间。我因其变而图之,省多少气力。”计议端正,果是:

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话说胡公与赵文华计议妙策,就着人宣谕徐海,叫徐海自己屯于东沈家庄,陈东一支屯于西沈家庄。徐海不知是计,尽依胡公之说,彼此分屯开了。那时永保这支兵已取到。胡公见永保兵到,心中胆壮,便日日算计恩量要图这徐海。恰好徐海送二百金与胡公要买酒米,胡公乘机暗将慢发毒药藏于酒米之中送与徐海。又狱中取出陈东来,待以思礼,叫陈东诈写一封书付与其党道:“海已约官兵夹剿汝辈矣,汝辈须好生防备,休得有失。”陈东之党,得了这一封书,各人吃了一惊,都做准备。那时是八月二十五日,陈东之党遂夜夜埋伏几个巡哨之人在于东沈家庄侧,探听消息。那时徐海心中颇有疑惧,也恐陈东之党暗暗来图,遂着两个酋长一个背了王翠翘,一个背了绿珠,悄悄从小路而走,要托付于胡公,以见托妻献子,决无二心之意。谁知两个酋长背了王翠翘绿珠二人出来正走,却被伏路巡哨之人窥见,登时报于陈东之党。陈东之党大惊,就勒兵前来,邀夺了王翠翘、绿珠二人到于徐海之庄,大喊道:“你瞒俺们做得好事,你要杀俺们,俺们难道只是白死,大家同死罢。”正是:

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充不知。说罢,便拈枪来刺徐海。徐海急急躲时,腿上中了一枪。众贼大乱起来,喊声大举,互相杀伤,官兵报了消息,胡公亲自穿了甲胄,率领官兵四面合围拢来,保靖兵当先,河朔兵继后,胡公厉声叱永保兵奋勇杀入,令各兵人持一束火,放火焚烧,铳炮如雷,矢石如雨一般射将进去,徐海走头没路,只得投河而死,并陈东之党数千人,尽为刀下之鬼。其中还有被毒酒药死的,遍身乌黑,就如黑鬼模样,共有三四百人。永保兵拿住王翠翘二人,问他徐海在于何处,王翠翘指河中道:“已死于此矣。”永保兵就河中捞起徐海尸首,斩其头颅,献与胡公,胡公将来号令。果是:

喜孜孜马敲金镫响,笑吟吟人唱凯歌回。

话说胡公斩了徐海、陈东这两支贼兵,这日大赏三军,犒劳有加。辕门摆设酒筵,大吹大擂,共宴文武将吏。因王翠翘二人用计除了徐海,是大有功之人,这日就着王翠翘二人侑酒。胡公开怀畅饮,饮得大醉,遂戏将王翠翘搂抱怀中为乱。这日便满座喧哗,不成规矩。次日胡公酒醒,甚是懊悔,遂把王翠翘指与帐下一个军官配他,那军官叩头谢恩,领了王翠翘到于船上。王翠翘再三叹息道:“自恨平生命薄,堕落烟花,又被徐海掳掠。徐海虽是贼人,他却以心腹待我,未曾有失。我为国家,只得用计骗了他,是我负徐海,不是徐海有负于我也。我既负了徐海,今日岂能复做军官之妻子乎?”说罢,投入水中而死。军官来禀了胡公,胡公不胜叹息,遂把绿珠另配了一人。

再说那徐海部下倭酋辛五郎见徐海已死,途率领余党乘舟逃到烈港。胡公差一支兵急去邀截,俘斩二百余人。辛五郎正要投海而死,被官兵一挠钩搭住,绑缚了来。胡公命与叶麻、陈东等同囚到京师,献俘告庙,碎其尸枭示。叛臣逆贼,到此一场春梦,又何苦而为之乎?果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话说胡公用计诛了徐海这一伙逆贼,恐形迹彰露,变了王直之心,遂将王汝贤等极其抚视,如同嫡亲儿子一般。对叶宗满的弟兄都厚加礼遇,时常与彼同榻而寝,使彼无一毫疑忌之心。又时时对将吏道:“王直与徐海不同,他从来不曾侵我边疆,原非反贼。但是他倔强,不一来见我,若来见我,我定有以全之也。”王直闻得此言,说胡公是个条直爽快之人,可以欺瞒,不若乘机渡海,以全亲属。况且徐海败没之事,王直尚然不知,便道:“我若去见他时,他待得我好便罢,若待得我不好,或不肯全我亲属,我仍旧与徐海为犄角之势,自有救援,怕他怎的?”遂放大了胆,决意渡海而来,先遣前番来的生员蒋洲回来报了信息。

胡公大喜,王直遂着王叶宗满等统领大小海船,锐卒千余蜂拥而来,执无印表文,诈称丰洲王入贡。先把海船泊于岑港,据形胜之地。四围分布已定,王直与谢和、方廷助这一班儿多年作恶之人慷慨登舟,洒酒誓众道:“我昔年泊船烈港之时,被俞大猷领一支兵来围我,幸以火箭突围而走,一如今泊船在此,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须要谨守提防,休得挫了锐气。”分付已毕,众倭酋喏喏连声。胡公晓得俞大猷曾与他有烈港之战,恐生不测,便预先把俞大猷这支兵调到金山去了,遂命总兵卢镗代其任。那卢总兵旧曾与王同在舟山饮酒,抚循倭酋,极其体恤,众倭酋能与之相好。所以王直坦然不疑,只是日聚众倭酋磨刀砺剑,砍伐竹木,为开市之计,且索母亲妻子,要求官爵做指挥而已。胡公心中已有定算,便一概应允,仍上疏以安其心。朝廷已知王直为釜中游鱼,智力俱非胡宗宪之敌,遂降下诏书道:

王直既称投顺,却挟倭同来,以市贾为词。胡宗宪可相机设谋擒剿,不许疏虞,致堕贼计。

胡公奉了这纸诏书,却暗暗藏过,不露一毫踪影,遂到宁波地方亲自与之对敌。密密调遣兵将,遂着参将戚继光、张四维等统领一班能征惯战之将,保靖、河朔、永保等处之兵,四面远远埋伏,凡水陆要害之处,星罗棋布,刀枪戈戟,成林布列,围得水泄不通,鸦鸟难飞。方着夏正等数人到于王直营中,以“死”说他道:“你要保全家属,开市求官,这是极大之事,难道不到辕门去亲自纳款投降,可有安坐而得的道理么?俗语道:‘脱了裤儿放屁。’怎生得有如此自在之事?若是带甲陈兵在此,说道:‘我来纳款,’谁人肯信?今你有大兵千余在此,你到辕门去参见,总督胡爷敢留得你住么?况且死生有命,命里该死,战也要死,降也要死,总之一样都是死,若死于战,不如死于降。降还有可生之机,不如降的为妙。”王直听了此言,甚是不悦。

不说这边夏正说他投降,且说胡公好计,因王、叶宗满来见,便与他一同卧起,极其相好,遂假以众将官请战的书共有十余篇之多,都放在案上,故意隐隐露将出来与王看。王暗暗看了,甚是吃惊。一日晚间,胡公假装大醉睡去,梦中说话道:“我要活你,所以止住他们,不许他们擅自进兵。你若再不来见我,休得怨我也。”说罢,含含糊糊,大吐满床。王与叶宗满都一齐听得,恐怕胡公发兵进剿,遂悄悄写了一封密书,暗暗付与王直。王直终是疑心,不肯前来。胡公又叫他的儿子王澄啮指血写书与他父亲道:

军门数年恩养我辈,惟愿汝一见,使军门有辞于朝廷,即许眷属相聚。汝来军门,决不留汝,即令不来,能保必胜乎?空害一家人耳。男澄顿首百拜啮血书。胡公又叫邵岳辅、童华等往来游说,王直心中只是狐疑,不肯前来。胡公见王直执恋岑港已逾五十日,察其神情,终是观望,不肯来见,只得开关扬帆,一面分调军兵四围进兵。王直细细叫人探视,见四面官兵围得铁桶一般,插翅难飞,又知徐海陈东俱已败没,孤立无倚,只得来见,因叹息道:“昔汉高祖见项羽鸿门,怎当得王者不死?纵使胡公骗我,我自有天命,他怎奈何得我?”遂差酋长来传说道:“兵不可一日无将,部兵无统,要得王来营中管领。”胡公密密计议道:“海上诸贼只有王直狡猾多智,习于兵战,且得众倭酋之心,最为难制,其余都如鼠子一般,不足为虚,以一犬易一虎,有何不可?”遂遣王起身。胡公又极其礼待,称赞他许多好处,杯酒饯行。又赠以许多金银彩币宝物之类,王甚是感激。到于岑港,遂将胡公腹心相待之意说了一遍。王直放心,遂将部落交付与王,自己轻身而来见,时嘉靖三十六年十一月也。胡公一见大怒,便将王直绑缚,拿付按察司狱中,遂同巡按周斯盛并三司各官定罪道:

王直始以射利之心,违明禁而下海,继忘中华之义,入番国以为奸。勾引倭夷,比年攻劫,海宇震动,东商绎骚。虽称悔祸以来归,仍欲挟倭以求市,上有干乎国禁,下贻毒于生灵,恶贯滔天,神人共怒,问拟斩罪,犹有余辜。

这一本奉上,不日到下圣旨,将王直斩首枭示海滨,妻子给功臣之家为奴,王汝贤、叶宗满等俱从来减,边远充军。可怜倔强海贼,终作无头之鬼,亦何苦而为此乎?正是:

从前作过事,今日一齐来。

话说胡公枭了海贼王直之头,那些海上余贼闻知这个消息,惊得魂不附体,果然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翅而不飞,都一齐乱窜起来,纷纷逃走性命,奔聚于山谷之间。胡公亲督官兵四下里搜剿,不下一年,杀得个干净,荡平了沿海数十年之患。后来平江西的袁三,平福建的山寇,平广西的张琏,所到之处如汤浇雪一般,立刻成功。只因功高权重,人人嫉妒,蒙吏议拿进京师,削了籍,死于狱中,人人叹息。后来万历爷二十一年间,兵科给事朱凤翔慨叹道:“于忠肃之功,功在社稷,子孙虽爵之侯伯,亦未为过。胡宗宪之功,功在东南,子孙亦宜优恤。”遂将于忠肃同胡宗宪奏上一本,其中论胡宗宪道:

嘉靖时,奸民外比,岛夷内讧,东南盖岌岌发也。先臣少保胡宗宪以监察御史出而定乱,使数省生灵获免涂炭,其功亦岂小耶!他如平袁三于江西,平山寇于福建,平张琏于广西,皆其余事勿论。时当王直桀,诸酋各拥数万,分遭抄掠,督、抚、总兵皆以偾事论罪,朝廷悬万金伯爵之赏。向微宗宪悉力荡平,则提防不固,势且滔天。今黄童野叟谓国家财赋仰给东南,而东南之安堵无恙,七省之转输不绝,九重之南顾无忧者,则宗宪之功不为小也。

宗宪虽视于谦少逊,然以驾驭风霆之才,吞吐沧溟之气,揽英雄,广置间谍,训技击,习水战,凡诸备御,罔不周至,故能铲数十年盘结之倭,拯六七省焚劫之难,历阵大战以百十计,捕获俘斩以千万计,此其功岂易易者!若乃高踞谩为,挥掷千金,以罗一世之俊杰。折节贵人,调和中外,以期灭虏而朝食,此正良工茹荼,心知其苦,口不能言者,而竟以此诖吏议。吁!亦可悲矣!盖于谦之功,功在宋社,宗宪之功,功在东南,于谦之品白玉无瑕,宗宪之品,瑕瑜不掩。然视之猥琐龌龊,以金缯为上策,一切苟且冀幸者,相去径庭。临事而思御侮之臣,安得起若人于九原而底定之也。肃皇帝曰:“朕若罪宗宪,后日谁与国家任事?”庄皇帝复其原官赐祭,迨我皇上又全与祭葬,是宗宪之勤劳,皇祖知之,皇考知之,皇上亦知之矣。宗宪遭酷吏残破之后,卢舍丘墟,子孙孱弱,吴越士民谈及于此,每扼腕而不平。伏望将胡宗宪功次仍加优叙,补以谥荫,此亦激劝人心之一机也。

朝廷降下旨意,授胡宗宪后裔世袭锦衣卫指挥同知。今杭州吴山下忠庆巷内建有“报功祠”,亦不朽之香火也。当日山阴才子徐文长先生有诗为证:

量兼沧海涵诸岛,身作长城障一方。讵止芳名流简策,还将伟绩著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