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而第七此篇多记圣人谦己诲人之辞及其容貌行事之实。凡三十七章。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好,去声。述,传旧而已,作则创始也。故作非圣人不能,而述则贤者可及。窃比,尊之之辞。我,亲之之辞。老彭,商贤大夫,见《大戴礼》,盖信古而传述者也。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皆传先王之旧,而未尝有所作也,故其自言如此。盖不惟不敢当作者之圣,而亦不敢显然自附于古之贤人,盖其德愈盛而心愈下,不自知其辞之谦也。然当是时,作者略备,夫子盖集群圣之大成而折衷之。其事虽述,而功则倍于作矣,此又不可不知也。
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识,音志,又如字。识,记也。默识,谓不言而存诸心也。一说,识,知也,不言而心解也。前说近是。何有于我?言何者能有于我也。三者已非圣人之极至,而犹不敢当,则谦而又谦之辞也。
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尹氏曰:“德必修而后成,学必讲而后明,见善能徙,改过不吝。此四者,日新之要也。苟未能之,圣人犹忧,况学者乎?”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燕居,闲暇无事之时。杨氏曰:“申申,其容舒也。夭夭,其色愉也。”程子曰:“此弟子善形容圣人处也,为申申字说不尽,故更著夭夭字。今人燕居之时,不怠惰放肆,必太严厉。严厉时著此四字不得,怠惰放肆时亦著此四字不得。惟圣人便自有中和之气。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复,扶又反。孔子盛时,志欲行周公之道,故梦寐之间如或见之。至其老而不能行也,则无复是心,而亦无复是梦矣:故因此而自叹其衰之甚也。程子曰:“孔子盛时,寤寐常存行周公之道。及其老也,则志虑衰而不可以有为矣。盖存道者心,无老少之异,而行道者身,老则衰也。
子曰:“志于道,志者,心之所之之谓。道,则人伦日用之间所当行者是也。知此而心必之焉,则所适者正,而无他歧之惑矣。据于德,据,音倨。据者,执守之意。德则行道而有得于心者也。得之于心而守之不失,则终始惟一,而有日新之功矣。依于仁,依者,不违之谓。仁则私欲尽去而心德之全也。功夫至此,而无终食之违,则存养之熟,无适而非天理之流行矣。游于艺。”游者,玩物适情之谓。艺则礼乐之文、射御书数之法,皆至理所寓,而日用之不可阙者也。朝夕游焉,以博其义理之趣,则应务有余而心亦无所放矣。此章言人之为学当如是也。盖学莫先于立志。志道,则心存于正而不他;据德,则道得于心而不失,依仁,则德性常用而物欲不行,游艺,则小物不遗而动息有养。学者于此有以不失其先后之序、轻重之伦焉,则本末兼该、内外交养,日用之间无少间隙,而涵泳从容,忽不自知其入于圣贤之域矣。
子曰:“自行束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脯也。十?为束。古者相见,必执贽以为礼,束,其至薄者。盖人之有生,同具此理,故圣人之于人,无不欲其入于善。但不知来学,则无往教之礼,故苟以礼来,则无不有以教之也。
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愤,房粉反。悱,芳匪反。复,扶又反。愤者,心求通而未得之意,悱者,口欲言而未能之貌。启谓开其意,发谓达其辞。物之有四隅者,举一可知其三。反者,还以相证之义。复,再告也。上章已言圣人诲人不倦之意,因并记此,欲学者勉于用力,以为受教之地也。程子曰:“愤悱,诚意之见于色辞者也。待其诚意而后告之,既告之,又必待其自得,乃复告尔。”又曰:“不待愤悱而发,则知之不能坚固,待其愤悱而后发,则沛然矣。”
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临丧哀,不能甘也。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哭,谓吊哭。一日之内,余哀未忘,自不能歌也。谢氏曰:“学者于此二者,可见圣人情性之正也,能识圣人之情性,然后可以学道。”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舍,上声。夫,音扶。尹氏曰:“用舍无与于己,行藏安于所遇,命不足道也。颜子几于圣人,故亦能之。”
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万二千五百人为军,大国三军。子路见孔子独美颜渊,自负其勇,意夫子若行三军,必与己同。
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冯,皮冰反。好,去声。暴虎,徒搏。冯河,徒涉。惧,谓敬其事。成,谓成其谋。言此皆以抑其勇而教之。然行师之要,实不外此。子路盖不知也。谢氏曰:“圣人于行藏之间,无意无必。其行非贪位,其藏非独善也。若有欲心,则不用而求行,舍之而不藏矣。是以惟颜子为可以与于比。子路虽非有欲心者,然未能无固必也。至以行三军为问,则其论益卑矣。夫子之言,盖因其失而救之。夫不谋无成,不惧必败。小事尚然,而况于行三军乎。”
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好,去声。执鞭,贱者之事。设言富若可求,则虽身为贱役以求之,亦所不辞。然有命焉,非求之可得也,则安于义理而已矣,何必徒取辱哉?苏氏曰:“圣人未尝有意于求富也,岂问其可不可哉。为此语者,特以明其决不可求尔。”杨氏曰:“君子非恶富贵而不求,以其在天,无可求之道也。”
子之所慎,齐、战、疾。齐,侧皆反。齐之为言齐也,将祭而齐其思虑之不齐者,以交于神明也。诚之至与不至,神之飨与不飨,皆决于此。战,则众之死生、国之存亡系焉。疾,又吾身之所以死生存亡者。皆不可以不谨也。尹氏曰:“夫子无所不谨,弟子记其大者耳。”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史记》“三月”上有“学之”二字。不知肉味,盖心一于是而不及乎他也。曰不意舜之作乐,至于如此之美,则有以极其情文之备,而不觉其叹息之深也。盖非圣人不足以及此。范氏曰:“《韶》,尽美又尽善,乐之无以加此也。故学之三月,不知肉味,而叹美之如此。诚之至,感之深也。”
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为,去声。为,犹助也。卫君,出公辄也。灵公逐其世子蒯?,公薨,而国人立蒯?之子辄。于是晋纳蒯?,而辄拒之。时孔子居卫,卫人以蒯?得罪于父,而辄嫡孙当立,故冉有疑而问之。诺,应辞也。
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出曰:“夫子不为也。”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其父将死,遗命立叔齐。父卒,叔齐逊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其后武王伐纣,夷、齐扣马而谏。武王灭商,夷、齐耻食周粟,去隐于首阳山,遂饿而死。怨,犹悔也。君子居是邦,不非其大夫,况其君乎。故子贡不斥卫君,而以夷、齐为问。夫子告之如此,则其不为卫君可知矣。盖伯夷以父命为尊,叔齐以天伦为重。其逊国也,皆求所以合乎天理之正,而即乎人心之安。既而各得其志焉,则视弃其国犹敝镃尔,何怨之有。若卫辄之据国拒父而唯恐失之,其不可同年而语明矣。程子曰:“伯夷、叔齐逊国而逃,谏伐而饿,终无怨悔,夫子以为贤,故知其不与辄也。”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饭,符晚反。食,音嗣。枕,去声。乐,音洛。饭,食之也,疏食,粗饭也。圣人之心,浑然天理,虽处困极,而乐亦无不在焉。其视不义之富贵,如浮云之无有,漠然无所动于其中也。程子曰:“非乐疏食饮水也。虽疏食饮水,不能改其乐也,不义之富贵,视之轻如浮云然。”又曰:“须知所乐者何事。”
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刘聘君见元城刘忠定公,自言尝读他《论》加作“假”,五十作“卒”。盖“加”、“假”声相近而误读,“卒”与“五十”字相似而误分也。愚按:此章之言,《史记》作“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加”正作“假”,而无“五十”字。盖是时孔子年已几七十矣,“五十”字误,无疑也。学《易》则明乎吉凶消长之理,进退存亡之道,故可以无大过。盖圣人深见《易》道之无穷,而言此以教人,使知其不可不学,而又不可以易而学也。
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雅,常也。执,守也。《诗》,以理情性;《书》,以道政事;礼,以谨节文。皆切于日用之实,故常言之。礼独言执者,以人所执守而言,非徒诵说而已也。程子曰:“孔子雅素之言,止于如此,若性与天道,则有不可得而闻者,要在默而识之也。”谢氏曰:“此因学《易》之语而类记之。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叶,舒涉反。叶公,楚叶县尹沈诸梁,字子高,僭称公也。叶公不知孔子,必有非所问而问者,故子路不对,抑亦以圣人之德,实有未易名言者与?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未得,则发愤而忘食,已得,则乐之而忘忧。以是二者,俯焉日有孳孳,而不知年数之不足,但自言其好学之笃耳。然深味之,则见其全体至极,纯亦不已之妙,有非圣人不能及者。盖凡夫子之自言类如此,学者宜致思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