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十尾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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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痛娇儿风凄雨冷建新论石破天惊 (2)

第十六回痛娇儿风凄雨冷建新论石破天惊 (2)

大少爷问:“衣服可曾齐备?”杨太太道:“烧的是够了,穿的棉(衤满)夹衫棉袄夹袄通有着,就只缺几件大衣服。”大少爷道:“缺的衣服还是做还是买?”杨太太道:“我这会子还有甚主意,你们看买的好还是做的好。”大少爷道:“做自然是做的好,只是赶做起来恐怕来不及,还是衣庄上去买了罢。”杨太太垂涕道:“我通只生得他一个,抚养到十九岁了,刚刚想预备给他做事情,那里晓得竟撇了我这苦命的娘去了。我想要替他用一件蟒箭,这是他末一遭事情呢。”大少爷道:“用蟒箭就用件蟒箭,不过多费几个钱罢了。”大房里老爷问:“板可曾看定?”杨太太回说:“没有。”大老爷道:“我倒有副上好的婺源板,可要去瞧瞧,如果看得对,可就叫木匠赶做起来了。天气虽然寒冷,究竟早些赶好的好。”杨太太就叫介山一同去看。办事只要有钱,杨太太钱是现成的。所以各事十分凑手,不多会子板也看好了,衣服也买就了,又雇了十来个裁缝,就在后埭屋里摆开作台,赶做孝白。第一夜雇了四众尼姑,在灵前对坐讽经。

第二日是和尚经。到了第三日是大殓出殡之期,周介山吃过早饭,就要过去。周太太叫住问道:“今天行事早么?”介山道:“先生看在未初,母亲和两个妹妹,舒舒徐徐来正好。”周太太道:“昨日叫你雇的船,可曾说定?”介山道:“说定了,十点钟就放过来。”言毕出门,赶到杨家。见门口立着两架矗灯,新贴“杨府世泽堂”五个宋体字,一群孩子往来跳跃看热闹。走进门,见客堂中灵前桌上,已供起一座白绫位套,两旁一对茶几,八字分排,上摆着金漆长盘,内盛着蟒袍铺服,顶帽朝靴之类。有几个邻舍妇女,站在天井里瞧热闹闲话。右边的次间,改做了帐房。本家几位爷们,和那些亲戚,都在那里高谈阔论,粗细不伦。老七房老太爷须眉皓白,带着副黄铜边老光眼镜,高踞帐台,一面孔帐房先生眉眼,摊着一本丧簿,手执水笔,登记各家送来奠礼。介山与众人一一招呼毕,捏支水烟袋,随便坐下闲谈。忽闻鼓吹杂作,晓得又有吊客临门。孝堂里顷刻举起哭来,抬头瞧时,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周太太、凤姑、小燕。这日吊客来拜的,一起一起,很是不少。

一会子,放炮鼓吹,大家都奔出去瞧,却是棺材来了。随停放在天井左边。介山走近瞧时,见漆的是生漆,已将吹干快,头户上刻着一行金字道:“皇清国学生秋生英才之灵柩。”忽见六房里老爷兴透透从外进来,手夹着一包东西。众人问是什么?大老爷把东西放下,连说“吃力吃力。”众人解开瞧时,见是摺扇、扇袋、香袋、胡包之属,都是殡殓用的。又问:“衾子怎样了?”六少爷回说:“将次做好,快了。”大老爷道:“也罢了,其实这种东西,要得买现成货,铺子里做好的要有多少,这位太太定要自家做,说都说不明白,那不是白费钱么。”又问:“甚么时候成殓?”六少爷道:“快了,吃过饭就好端正行事了。”大老爷听说,忙走进里头那间里,横下烟铺,狠命的吹那不要自己花钱的鸦片。须臾,果听得传呼开饭。次间里开了两桌,厢房里开了三桌。吃饭中间,老七房老太爷向大老爷道:“老侄,少停执事夫役,你帮助我分派分派,我弄的有点子头昏了。”吃过饭,大老爷就去分派执事夫役。一时下人等饭也开过了,大家散坐闲谈。

正谈着,突然一人从客堂里吆喝而出,天井里四个红黑帽就喝起道来,随后大炮三声,金锣九下,介山起立探望,客堂中密密层层,千头攒动,万声嘈杂,不知是否成殓。一会了子又喝道一遍,敲锣放炮如前,穿孝亲人和会吊女客,同声举哀。介山退后坐下,静候多时。听得一阵鼓钹,接着钟铃摇响。念念有词,晓得是殓毕洒净的俗例。洒净之后,半晌不见动静。介山挤进客堂瞧时,见众人都在嚷闹。杨太太两手扳牢棺材,弯腰曲背,上半身竟伏入棺内。几个仆女竭尽气力,那里推挽得动。巧宝一眼瞧见介山,招手道:“周家哥哥快来,周家哥哥快来。”介山排众直入,从后抱起,把杨太太硬抱进房里。外面顿时锣炮齐鸣,哭喊竞作,盖棺竣事。看的人渐渐稀少,于是吹打赞礼,设祭送行。自本家平辈,以及亲戚朋友,陆续叩拜如礼。老七房老太爷赶出大门,指手划脚,点拨夫役上客堂,撤去祭桌,络起绳索。只听得一声炮响,众夫役发喊上肩,红黑帽敲锣喝道,与和尚鼓钹之声,先在门口等候。这里丧车方缓缓启行,女眷人等,步行哭送。本家亲戚人等,有送有不送,一哄而散。有几个老市货还老等着吃回丧饭,不肯立时回家。

丧事过后,杨太太积哀成疾,染病在床,介山与巧宝,要紧取乐,并不尽心服侍。挨不到一月,呜呼哀哉,与秋生一条路上去了。所有金珠细软,及向湘卿敲诈下来的钱,一古脑儿都被巧宝卷去,跟着介山做一家人了。田房屋产家用什物等,都造化了杨姓族人大房二房三房四房几位老爷少爷。介山发了这票意外之财,就同母亲妹子商量搬向上海去,凤姑、小燕恋着郭小胡,不肯赞成。介山诳说到上海后,定与小胡找一头生意,依旧可以团聚。凤姑、小燕强煞总是个姑娘,听了介山的话,信以为真,就不再梗议了。于是周介山阖第光临,都到了上海。凤姑、小燕两枝姊妹花,本是天生一对儿尤物,一到上海真像苍龙入海,鹰隼凌云,大可以发舒伟抱,展布宏才,不比在故乡时光,局局促促,还有点子顾前虑后。好在乃兄介山,又是通达不过的一位达士,瞧着令妹放荡不羁,并不当什么事情。他向母妹道,此种事情,本是寻快活事情,男女两人,情投意合,不妨就消遣消遣,横竖并没什么伤损,又好借此交结交结阔人,谋点子经济上利益。

我最不懂那班吝啬性成的呆子,霸住了妻女姊妹,瞧都不许人家瞧一瞧,好似一瞧就要描了样子去似的。其实你那里看守得周全,一转背他们依旧要去吊膀子,轧姘头。不过不在自己家里干是了,借客栈上台基租小房子白花些没名目费用,利权外溢,很是不上算,倒不如堂堂皇皇的干,有一钱是一钱,实实惠惠。现在时世艰难,赚铜钱很是不易,光靠着男子撑场面,是不成功的。女人总也要干点子事情,多少贴补贴补。然而女人家所干的事业,要比这个,再要轻巧,再要容易,是没有的了。像拣鸡毛、拣茶叶、拣桂圆、缫湖丝、女裁缝以及各项女工,鸡叫做到鬼叫,所得能有几何。这桩事情,只要瞟上一眼,笑上一笑,费这么几个钟头工夫,整千整百银子,就弄到手了,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并且人依旧是我的人,完完全全,丝毫没有伤损。还有一层,做生意通例,一行生意做的人多了,就不免要互相倾轧,饭就要难吃。上海地方,玩耍的所在虽多,只都是挂着招牌卖的。人家人私做,却还不甚发达,会玩的人,偏又喜欢玩人家人。

所以我们做起来,发达两个字,是包得住的。周太太道:“我的儿,你老子虽然开通,于这上头却还没有你明白。所以我常与他要动神淘气。”介山道:“老辈里人总是古板的,我老子常说乌龟贼强盗,都是可耻的事。照儿子看起来,现在在世界上做人,廉耻两个字讲究不得的。一讲究廉耻,就一世没得发迹,是贫贱的根苗,街上头来来往往的蹩脚生,都是讲究廉耻,讲究蹩脚的。孔夫子要算讲究道理的了,几曾见他挣过一个钱的家私。(士谔先生,惯喜骂世。余常诤之,终弗肯稍改。如此回文字,富翁见之,不几怒发上冲冠乎。呜呼,此先生所以终厄于贫贱乎。)何况乌龟贼强盗虽然并列,其实贼强盗那里比得上乌龟。强盗结众硬抢,英雄不过一时,捉到当官,总不免头儿落地。贼子比强盗,果然进步了许多,人家的东西,觑个便只要一偷,真不过是一举手一投足之劳。然而破了案,总不免皮肉受苦。独有做乌龟,最是做得过。只有福享,没有祸受。赚几个钱,都是人家喜喜欢欢情情愿愿拿出来的。

儿子想过,三百六十行里头,最写意、最安逸、最稳足的行业,就要算着乌龟。还有一层,历古到今,许多重案,像谋杀亲夫之类,都是男子不明白酿出来的。倘都像我这样,那里还有此事。就逼着女子,叫他谋害,他也不肯。为甚呢?他害掉了我,再要找这么一个好讲话丈夫,可就没处找了。”一席话说得周太太、凤姑、小燕、巧宝都不住的点头称善。介山在家里头,虽发挥着这么的政见,朋友面前却半个字都不提。有时闲谈到了家教,他总竭力主张严肃。因此乃眷干那秘密生涯,人家只当他是不知道的。后来巧宝姘上了个慎记经租帐房总帐许老头,枕头边说了情,许老头带挈他进慎记当一名小帐房,每逢十四三十,拎着皮包,帮助收收房租,介山马屁工夫,本是头等。又有他夫人的内助,两路夹攻,弄得个许老头欢喜得什么相似,在东家面前,不时替他延誉。东家见总帐称誉的人,自然也另眼看待,有时叫他办理一两桩小事情,他又偏能够效点子小忠小信。弄的东家都相信了,后来不知用了个什么手段,许老头的饭碗,竟然被他敲碎,他就不次超迁的升拔了总帐。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