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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游张园擂台成虚话谈国货娇女逞机锋 (2)

第二十二回游张园擂台成虚话谈国货娇女逞机锋 (2)

马太太、费太太等一干人,才从光华楼出来,劈面碰见了费春泉、马静斋。静斋道:“今天擂台不打了。”马太太道:“为甚缘故不打?”静斋道:“听说外国人中国人讲不通呢。外国人只许动手,不许动脚。中国人不答应,所以不打了。”马太太道:“打擂台也会滑头的,上他当的人倒不少呢。”马小姐道:“既然不打擂台,我们呆坐在这里做什么,还是兜兜圈子爽气的多。”马太太道:“费太太不知可喜欢外头去兜兜?”费太太道:“我是随便的。”于是马小姐做主,叫马夫驾车,八个人陆续上车。马太太、费太太作先锋,马小姐新姨太作殿后,费家两位小姐两位姨太作了中军,四部马车一齐出发。出了张园,马夫把鞭只一挥,拍踢拍踢四部车子排成一字长蛇阵,滔滔滚滚,飞一般望东卷将来。(偏用先锋、殿后、中军、出发、一字长蛇阵等许多字眼,却只见其新,不见其旧,只见其雅,不见其俗。呜呼士谔先生,真天才哉。盖士谔先生,珠溪杰士,当世文豪。

悯国人之沉睡,而思有以惊醒之,手著小说三十余种,都二百余万言,而续著且未已,泛滥广博,吾国小说界未之有也。其描写古今英雄豪杰之成败得失,治乱兴亡,及盗贼骗拐博徒奸凶之诈术暴行,长言短语,上下纵横,曲尽其状。时而雷轰电掣,海立山崩,时而天淡云闲,星明月朗。写幽怪则神号鬼泣,写儿女则鸟语花香,忽而勇夫杰士,忽而女子妇人,其笔端倏忽变化,几如神龙之夭矫天空,不可捉摸。余尝评晚近小说诸巨子,应推士谔先生为第一。每有新著,辄乐为之评判。文字因缘,几成莫逆,而海滨弱女,遂得附杰著以传焉,不可谓非幸也。而俗人不察,漫谓余之倾倒先生,其中另含别意。呜呼,何其诬也。镇海李友琴女士识。)此时张园散出来的马车,约有三四十部,衔头接尾而往。一路蹄声得得,轮声飒飒,从静安寺路兜到卡德路,转向白克路而来。到得白克路上,忽觉一众马车,顿时加出速率。眼看在前的几部马车,忽地不依行列,斜刺里兜了出来。就听鞭声嘹亮,那冲出来的马夫,早精神抖擞,放足缰绳。这匹马也似晓得人意似的,把头项连点几点,竖起鬃毛,电掣风驰,向前奔去。

一部既起,那几部著名快马,便也各不相让,纷纷齐上追赶。此时马蹄声,车轮声,竟如急风夹着猛雨打来一般,拍拍拍,飒飒飒,一往无前。费太太等第一次儿遭逢,自然比众得意。众马车互相争竞,互相比赛。一过中泥城桥,就都按辔徐行,不似先前那般驰突了。从劳合路转向大马路,马太太命马夫径由黄浦滩四马路兜了两个圈子,早已残阳抹树,晚风袭人。马太太叫把马车放到一枝香番菜馆门口,众人陆续下车。一进门就有很机灵很清洁的年轻西崽迎上来,笑嘻嘻叫了声“马太太。”马太太道:“小张,宽势点子房间有么?”西崽道:“下底五号好么?”马太太摇头。西崽道:“楼上十三号,靠阳台望下去就是马路。”马太太道:“既然十三号空着,为甚早不说,你倒调皮。好好。”西崽不敢回答,引马太太等进了十三号。只见粉壁素帏,收拾得像水晶宫一般。大菜台上铺着雪白的台单,中间洋磁花瓶,供着灿烂鲜花,芬芳扑鼻。马太太请费太太等依次坐下,西崽搬上瓶壶架子及刀叉等件,又搬上八个玻璃杯,杯里头各插着一块洋纱手巾,折叠成各种花朵,看去十分玲珑。

马太太道:“太太喜欢吃点子什么,说出了叫我们丫头代写。”马小姐道:“妈真昏了,费家太太和姨娘姐姐等,都第一回儿到上海,大菜的名目叫他如何晓得,我来代点了罢。”马太太笑道:“你倒又要排喧我了。”马小姐执笔在手,飕飕地写起来。无非是元蛤汤、板鱼芥、辣鸡之类,又另要了几样牛奶点心、干果、糖食。西崽接单去迄,先把牛奶点心等送上,却都装在高脚玻璃盆子内。马小姐笑道:“妈可要叫两个堂唱来,热闹热闹?”马太太道:“你又要出枪花了。”马小姐道:“不是呀,费太太等都是远客,叫了两个局,好似好玩一点子。”费太太等不懂,忙问:“什么叫做叫局。”马小姐就把叫局的缘由说了出来。费太太道:“这么说时,我们妇人家也好逛窑子的了?”马太太道:“妇人家逛窑子,上海地方不算什么希奇事情。不要说光是叫个巴堂唱,就吃花酒住夜的也多的很。”费太太不胜羡慕。开言道:“上海究竟是快活地方,女人家也能够这么快活。我一竟说前世不修,投胎投了个女身,拘拘束束,一辈子关在家里头,只好眼看着男子恣情作乐,几时能够像男子般快活一遭儿,就减掉点子寿数也甘心。”说着,回向两位姨太道:“我不是一竟同你们这么说么。”

大姨太、二姨太齐应道:“谁不愿这样,只是再不料竟会有偿愿的日子。”马小姐见费太太等这么说,顷刻兴头的了不得,嘻开着小口,向马太太道:“妈我们索性替费太太多叫几个来,尽让拣选拣选,拣对了就好攀一个相好。”马太太道:“随便你罢。”马小姐真也来得,使笔如飞,不多会子早写了一叠的局票。费大小姐斜眼望去,见什么同春坊沈彩林、迎春二苏玉兰、西公和王翠芬、六马路周碧桃、兆贵里甄可卿、三马路梁双玉、清和一花媛媛、吉庆坊何月仙、清和二王者香、日新里醉芳楼、祥和里卧云阁、精勤坊叶小月、安乐里金素娥、普庆里谢絮才、南平安赵三宝、迎春四文巧林、清和二十里红、清和沿惜红别墅,还有几张放得远了,望去不很清楚。只听他道:“你们六位每位三局。”新姨太道:“你自己呢?”马小姐道:“我和妈本底没有相好,现在说不得,只得也叫两上来奉陪奉陪。”局票发去,不一时,第一道汤先上来,大家用匙喝着。费太太酒量很好,嫌葡萄酒没味道。马太太叫西崽斟一杯勃兰地来。费太太尝了尝,才道还是这个,可以喝喝。

马太太道:“勃兰地味儿果然厚一点子,只可惜是外国货。太太你不知道,我们现在进了国货会,外国货是禁用的。今朝为了太太,说不得只好开一开禁了。”费太太问:“甚么叫做国货会,我可没有听人家说过。”马太太就把国货会立会的缘由说了一遍,费太太道:“我偏不信这件事,你们这几个人,容容易易就会办的成功,发起这会的人,恐怕第一个先要犯禁呢。”马太太道:“别个可不知道,梅太太我可保其决不会犯禁的。”费太太道:“嫂子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既然主张国货,我们今天就不应在这里吃饭。”马太太听了,面孔一红。马小姐连忙分辩道:“不呀,这里名为大菜馆,所用作料都是中国东西。就是方才的葡萄酒,也是中国自造的。”说着,叫的局陆续到了。众倌人见在席都是女客,应酬得比众巴结,太太小姐叫得应天价响。唱曲的唱曲,讲话的讲话,热闹得不可言喻。费太太举目四顾,见倌人娘姨大姐挤了一屋子,大菜台四周团团围住,几于水泄不通。而来者还络绎不绝,不觉乐甚。连喝了几口酒,把众倌人逐个逐个打量起来。

看到自己身后那个叫醉芳楼的,一张一团和气面孔,讲起说来眯眯笑,不觉大对其意。就执着醉芳楼的手,问他十几岁了,觉其皮肤细腻风光,殊在自己之上。醉芳楼见问,忙笑眯眯回答了声十八岁。费太太笑向新姨太道:“我说句惹气话,比了你再要好点子呢。老爷娶得你,我也娶得他。”遂回问醉芳楼道:“你可肯嫁给我不肯?”众人都掩口而笑。新姨太十分不快,当着众人又不便发作,只得勉强忍耐。醉芳楼知道费太太赏识自己,遂放出全副本领来周旋。太太长太太短,拍得个费太太满心欢喜。大姨太叫来三个局,独看对了谢絮才,只和絮才两个讲话。二姨太却对意了赵三宝,其余两位小姐也都拣有意中人。只新姨太淡淡的敷衍着,并不十分认真。马太太母女,都是阅历深沉的,自然总没有新奇事故闹出来了。一时六道大菜吃完,马太太再要加点,大姨太道:“再要吃时,肚子都撑穿了。”费太太也说“够了,够了。”于是西崽送上咖啡茶,出局大都散去。只醉芳楼、谢絮才、赵三宝、叶小月、十里红等五人还陪侍着。醉芳楼忙替费太太加上糖,用小匙儿和着,一会子喝毕。

醉芳楼等才再三致意而别。马太太签过字,向西崽说了声“明天公馆里来取。”西崽喏喏连声,相送下楼,依旧坐上马车。马夫问到那里,马太太只说得新舞台三字。马夫加上一鞭,四部马车飞一般投南而去。一瞬间早已越过法界,驰进十六铺,到新舞台门前歇下,早有招待员接待进内。马太太因在一枝香打德律风定好一间包厢,所以坐得很是舒齐。戏已开台,做过两出,现在第三出《天水关》刚刚开场,钲鼓齐鸣,枪刀并舞,闹得头脑子都浑起来。只戏台上的布景,别开生面,瞧见了胸次倒觉豁然。天水关演后,接演《崔子弑君》,那扮棠姜的花旦,品貌很是整齐,衣服也异常鲜艳。走出场来,婷婷袅袅,那几步路,竟像风摆荷花一般。做到庄公探病这一节,眉来眼去,那种撩云拨雨之态,真令人魂消魄荡。费大小姐悄问马小姐:“这花旦叫甚名字?”马小姐用手向戏单上只一指,费大小姐瞧了一瞧,就点头微笑。这里众人要紧看好戏,那个有工夫理会他们。这夜戏直看到十二点钟方罢,马太太、马小姐要好不过,直送费太太到公馆。费太太想邀他进来坐坐,马太太说天已夜深不坐了,仍坐马车而去。

次日,马静斋来说:“房子,新马路有一座空着,五楼五底四厢房,价钱倒很相巧,可要同去瞧瞧?”春泉道:“待我转问声敝内看。”登登登走上楼,向太太说了。费太太道:“只要房子好,价钱巧不巧倒可以不必讲。”春泉道:“太太的话不错,房子称心多出几个钱也不要紧。不称心就白住我也不要。请太太同去瞧瞧可好?”费太太道:“什么要紧,自然总要去的。”春泉道:“是是是,只是静斋等在下头呢。”费太太听说,才不言语,慢慢的对镜理妆,春泉站在旁边呆看。太太嗔道:“讨厌的很,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下底有客在,应该去陪陪,没的丢人家一个在客堂里。”春泉听说,只得下楼来陪着静斋闲谈。问起官司事情,静斋道:“钱耕心这厮,自保出后,一竟不来料理。今天又是堂期,提审提审,倒说竟报了病故。

春翁你想,天下有这样凑巧的事么。”春泉道:“真个死了倒也罢。”静斋道:“我想总没有这样凑巧的,早不死,晚不死,刚刚我要办他,他就死了。”春泉道:“阎王老子替你出了气,你倒不叫好。”静斋道:“果真替我出了气,我真感都感不尽。只怕阎王老子晓都没有晓得,那才冤了。”说着,费太太也已打扮定当,娘姨下来关照。因是不多几步路,春泉静斋就此步行。费太太坐了春泉马车,一会子都到了。管门人领着,上上下下瞧了一会,费太太总算合意,就此定局。春泉又托静斋到法界紫来街,办了点子红木家生,选了个吉日,搬进宅去。新姨太不肯一同居住,仍旧要住在梅福里。费太太定管不答应,费春泉左支右拙,两面不得开交,只得请马太太来调停。马太太大费唇舌,左劝右劝,终是劝不下,春泉直急得走头无路。欲知此事如何结果?且听下回分解。